Valkyrie

【GGAD2022年刊12h-12:00】褪色

 原著向,有私设

 

 

 

001 上锁的盒子

 

在大战结束后的某一个清晨,低地的雾气尚未消散,高空中的雾蓝尚未变为蔚蓝,一只褐色斑点猫头鹰降落在猪头酒吧,带来一封来自霍格沃茨的信件。

尊敬的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先生,信这样写,您的兄长阿不思·邓布利多先生在校长办公室留下了一些个人物品,请您在闲时前来认领。我会保留这些物品直到卸任。署名:米勒娃·麦格。


三天后的午夜,阿不福思轰走酒吧的最后一位顾客,关闭店面,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端着杯子坐在漆黑的卧室中。这是他的睡前时刻。

阿丽安娜问:“你在看什么?”

“没有光的时候,人类什么也看不见。”他叹了口气,回答道。

那并非真正的阿丽安娜,而是她的肖像画。在她去世后,他们找到一名正规画师制作了这幅肖像。起初阿不福思觉得妹妹好像活了过来。起初所有痛失亲朋的人都这样认为。

酒见底了,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领阿不思的东西?”

“很快。”

“那是多快?”她是一个固执的人,曾经是。

“我打赌那只是一堆未完成的学术论文,还有各种证书和奖章……比铁块还沉的大部头……无非如此,你知道大概会是怎么回事。”

“但你不会再收到他的东西,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停顿片刻,“这是你拖延的原因吗?”

“不。天一亮我就去。”


一定有很多人争着买下伟大的邓布利多校长的遗物,比如一根秃头的羽毛笔、一袋过期的怪味豆、一个没有凤凰的凤凰架子……但阿不福思什么都不想要。实际上,他这辈子一直努力远离哥哥投下的巨大影子。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咕哝。

米勒娃点头表示她会妥善处理,不过还有一个箱子,它应该是八九十年前的东西,甚至更老。主要是日记、信件和相簿。她问他要不要拿走这些。阿不福思随手翻开旧相簿,第一页是全家福,五个人。

 

他“嘭”地一声放下箱子,起开一瓶啤酒。这钟点喝酒太早了,不过管它呢,他是个开酒吧的。

阿丽安娜没留意这边,凝望着画中世界的某一点。倾斜的天窗洒下几缕日光,她是灰暗房间里最鲜艳的东西:金红色波浪长发,天蓝色的裙子,环绕着画布的绿色藤叶,以及远处朦胧的晴空。这些色彩被金属画框框住,不受时间的侵蚀。

“你在看什么?”他问。

“楼下的野蔷薇。”

这里并没有什么蔷薇,老房子那里好像有。阿不福思模糊地记得几团粉色与象牙色的色块。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阿丽安娜注意到了那个箱子,“那是什么?”

“阿不思的东西。”他提醒道。她把这事儿忘了。画像们总是不太能够记住“死后”发生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

她高兴地催促道:“快打开!”

箱子开启,一股古老的气味弥漫开来:灰尘、霉菌、铁锈、皮革、纸张、墨水以及旧橡木。阿不福思翻开相簿,向妹妹展示那张全家福。

“哦!”她惊喜地叫道,“爸爸和妈妈!他们笑得真好看。”她凑近,睁大眼睛,“我在哪里?”

“你坐在妈妈膝盖上,看,那个小女孩儿。”

“为什么我那么小?”

“那时候你才五岁,亲爱的,你现在……十四岁了。人是会长大的。”

“那你在哪里?”

阿不福思将相簿靠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指着相片里的男孩,“这是我。”

她打量照片里的他和现实中的他,“你不像他。”

“是的,阿丽。因为人是会长大的。”

 

接下来的一周,阿不福思利用“睡前时刻”整理箱内的物品。每天午夜,他倒半杯威士忌,爬上漆黑的二楼,挥动魔杖点亮散落各处的蜡烛。然后他扶着老腰在箱子前面坐下来,翻阅那些泛黄的黑白色的照片和书信。烛光照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唤醒一点点往昔的闪念——毕业舞会上的笑声,再也没见过面的朋友,老房子门廊柱脚剥落的白漆,高窗下一瓶干枯的金盏花……一切都蒙着摇曳的橘黄色。

在记忆的滩涂上,时间之浪日夜扑来,短暂地留下新的,永恒地带走旧的。他原以为被带走的永不会再回来了,但今天他发现,它们其实只是被侵蚀了,残骸埋在泥沙里。海蚌剩下珍珠,春天剩下花香,亲人剩下一段悼词。他想起了早已忘记的人和事,他惊讶于人类的记忆力竟如此强大。

最后,在箱子的底部,他找到一个上锁的铝盒。

 

 

002 宝物

 

镇上的锁匠都没辙。他们说这锁非常老,有将近一百年,在本世纪初被制造,学名是三一圆心锁。三道锁,三把钥匙,分别是口令、手势以及物品。但为什么是饼干盒?如此庄重的锁,搭配如此随意的盒子,那么盒子里的东西究竟是庄重的还是随意的?

阿不福思也做过一番推测。他认为里面是金加隆。请不要提出别的可能性,让他保留一点儿幻想。


最终他联系到一个法国人,精通魔法锁,偷过银行金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道上对他评价颇高,都叫他的外号“路易十六”。听说他还有一只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狗,而且是一只阉狗。真他娘的神奇。

这个法国人把飞天房车降落在他的后院,抱着狗走下车。天空是一种沸腾的金色,房车的金属壳熠熠生辉。那只吉娃娃穿着一件洛可可风格的粉色佯装,几乎把矮小的开锁匠整个儿遮住。

“阿不福思,是么?”路易大声问道,颤巍巍地走上台阶。阿不福思担心他随时会像火柴积木似的垮掉,所以小心地不碰到他。

“是我。”

“什么?抱歉!我耳朵坏了!是炸药!和衰老!”

“是我!”

他们走到酒吧大堂,这里活像一处考古挖掘现场,又破又旧,积灰严重,甚至连客人都似乎毫无变动。吉娃娃向一位木乃伊先生发癫。路易大声说:“我以为你是开农场的!他们说你养山羊!”

阿不福思带他去了后面的小房间,回答:“山羊在手提箱里!”

“喔,你喜欢《小王子》?我讨厌那个故事!如果有个臭小子三番五次命令我画山羊,我会把画稿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屁眼!”

阿不福思不想再谈论屁眼了,他拿出那个上锁的铝盒,放在开锁匠面前。

盒子大约半尺宽,十寸长,三寸高,长方形,正面贴着某品牌蜂蜜饼干的宣传画。画面氧化严重,依稀可看出油彩的人的轮廓。

路易放下安托,问:“大活儿,嗯?”

“价钱都说好了。”

路易先使用了阿拉霍洞开,盒子闪过一道红光。他侧耳倾听,“嗯,嗯……了不起,虽然是老办法。三一圆心锁,伦敦塔的密室曾经用过这种技术!现在没几个人有这种水平了!这个制锁人,你认识吗?”

“死了。”

“噢,死者的谜题,更带劲了!”

 

不愧是传闻中的银行大盗,路易仅用三小时就解开了这把锁。阿不福思爽快地支付报酬,并额外送给他一大袋狗饼干。路易抱着安托离开猪头酒吧,大喊着要给爱犬定做一顶插着渡渡鸟羽毛的帽子。

天空中翻滚的金色已经浓缩为一千颗星星,时近午夜,在这美好的一天落幕前,又一把古老的锁被打开,又一个秘密褪去灰尘的纱衣,又一名开锁匠获得了人世间简单的快乐,赞美金加隆!


猪头酒吧二楼,阿不福思摆正铝盒,掏出重金购得的羊皮纸,用魔杖临摹那个奇异复杂的图案:七圈同心圆的三维曲面表达。

三一锁,三把钥匙。图案,口令,物品。

路易说圆形是世上意义最多的图形,它意味着天体、世界、细胞、戒指、循环、囹圄……它既代表完美又代表错误。制锁人把图案设计为同心圆,也就是靶子,而宝物自然是靶心。

确实是一个该死的错误,阿不福思心里冷哼。

最后一笔完成,同心圆放射出金光。

他不情愿地念出口令:“盖勒特·格林德沃。”

这是第二把钥匙。阿不福思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当然了!他的哥哥在本世纪初制作了这把锁,那时候他还痴心妄想格林德沃会回来。他没这么说过,甚至也许没这么想过,但阿不福思一眼就将他看透。

别是情书,求求圣母玛利亚显灵,他不想看到任何肉麻话。

盒子应声而开。


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叫:“好亮!”

阿不福思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怎么能遗忘呢?这个罪魁祸首,这个万恶的战争狂,这个无情的杀人犯!

盒子里放着一副小型半身画像。画中人放下手,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四分五裂!”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阿不福思的魔杖先射出了火花。魔咒击中盒子并弹走,在一阵刺目的红光中,锡盒旋转着飞上了天花板。

两幅画像都在尖叫。

阿不福思停手了,重蹈覆辙的恐惧忽地膨胀,化作巨大的车轮碾压过胸膛。他赤身躺在通往过去的车轨上。他看向自己的妹妹,恍惚间仿佛真的看到了她,她捂着嘴,蓝眼睛泪光闪闪。

紧接着他看清了,那不是他的妹妹,是一幅画。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格林德沃的肖像画毫发未伤,它看见阿不福思接近,急忙开口:“老先生,有什么话好好说,您看我目前的情况,真不能产生半点威胁……”

他的仇人已经认不出他了。

这让阿不福思倍感挫败。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衰老,可还没接受自己的仇恨衰老。仇恨会衰老吗?会褪色吗?会像人一样终于面目全非吗?真到了那时,仇恨又是什么呢?

“请救救我吧,我叫盖勒特,今年十六岁。我被困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命!”格林德沃的语气那样恳切,那样动人。

他仍是一百年前的样子,那金发像崭新的缎子,刚从织布机上拿下来,带着热气腾腾的幻象。那皮肤光滑得像白煮蛋——这个比喻不够确切,因为他的脸没有那么圆润,应该说,他有着白色瓷器一般的皮肤,其上镶嵌着两颗晶体,它们完美地反射晴空的颜色。

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脸,阿不福思感到恶心且害怕。他快走几步,啪地关闭盒子,盒盖隔绝了格林德沃的声音,室内恢复寂静。

他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的哥哥私藏了一幅格林德沃的肖像画?慢着,等一等,那真的是肖像画吗?

“盒子里是什么?是一个人吗?”阿丽安娜问。

他看向她。那幅画维持着妹妹死前的模样与记忆,所有的魔法肖像画皆是如此,病逝的老人头发花白,早夭的儿童不长大。但是盒子里的那一幅……它静止在格林德沃十六岁的时候,而他本人去世时已经一百多岁了。太诡异了。

“不,那是,我想那是一幅画。”他迟疑地回答,后退坐在床边,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盒子。

“你为什么害怕一幅画?”

他移开目光,从酒柜里掏出高度酒和宽口杯。每当他觉得需要思考,便开始喝酒,这样他就可以放弃思考。

等到他大脑的思考区域终于在酒精的攻击下罢工的时候,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愚勇,霍地站起身,差点儿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他走近那个盒子,仿佛走近一只讨人厌的爬虫,然后把它捡起来,再次打开。

 

 

003 画像

 

盖勒特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叫喊却没有回应,不进食却不会饥渴。这里就像埃及神话中创始之初的那片大海,又像科学家们预言的宇宙那冷寂的终结,一切都不运动、不可见、无意义。

精神崩溃之后,他重新振作,开始想办法脱困。但办法是没有的。接下来便是一连串振作、崩溃、再振作的循环,最终达到平静。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身处地狱了。宗教信徒相信地狱是一口滚烫的油锅,存在主义认为地狱是一个没有镜子的房间。他们都错了,地狱是“无”,空无一物,只有“我”的妄想,既然是妄想,那么便不存在,因此仍是空无一物。

过了一段时间,他精神失常,觉得自己其实还没出生。

那么他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盖勒特·格林德沃。还有另一个名字,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想起嗡嗡作响的黄蜂。阿不思凑近,纠正他的读音,嘴唇合拢,然后微微撅起。

“我愿意在德语里怎么说?”他问道。

“”盖勒特坐在船头,把玩一根芦苇。

阿不思躺在船的另一头,外套垫在脑后,脸上盖着一本书。他跟读道:“”

盖勒特晃动屈起的那条腿,撞击对方的腿,问:“你愿意吗?”

阿不思拿下书本,露出狡黠的眼睛,“我愿意什么?”

盖勒特用芦苇扔他,他笑着捏起芦苇杆,仰头向它吹了一口气,芦苇穗子变成了许多彩色的泡泡,懒洋洋地飘向天空。盖勒特也躺了下来,看着那些泡泡,晚夏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

远处响起模糊的喊声,两只鸟飞上天空。

他醒来,来到了这里。

阿尔去哪里了?

他的精神恢复了正常,记起人间的许多颜色,那种视觉冲击对于没出生的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金色的阳光,把白皙的脖颈晒红,皮肤的红色,那是生命在躯壳中透射的颜色;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林,如同悬挂在枝杈间的绸缎,碧绿色从叶片里蒸腾,在静谧中洇开;湖面倒映晴空,银鱼在白云间遨游,船在天上飞行,阿不思举高一只手臂,像鸟伸展羽翼。

 

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盖勒特·格林德沃。”

黑暗中出现一扇雪亮的窗口,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差点儿使他变瞎,他抬手挡住脸,喊道:“好亮!”

紧接着整个空间翻滚着飞出去,像是一个被猛力击打的棒球。盖勒特忍不住发出尖叫,这尖叫半是惊吓半是喜悦,喜悦于他的囚室竟然动了。伟大的梅林在上,原来世界还没有毁灭!

窗口停止旋转,外面站着一个老头,留着灰蒙蒙的长胡子,极其高大,应该是巨人族。他用魔杖指着盖勒特,大受惊吓。

盖勒特急忙举起双手,“老先生,有什么话好好说,您看我目前的情况,真不能产生半点威胁!”

老人的状况稳定了一些,起码他的攻击性降低了。盖勒特再接再厉,喊道:“请救救我,我叫盖勒特,今年十六岁。我被困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命!”

对方像一座大山似的逼近,飞快地合上了窗口。

盖勒特继续大喊大叫了一阵,但窗口没有再打开。

冷静,他对自己说,看来你没有下地狱,只是被什么魔法困住了。究竟是什么魔法?他绞尽脑汁,但毫无头绪。他在学校得罪过不少人,可能糟了他们的报复。阿尔去哪里了?他被牵连了吗?

没过多久,窗口再次打开,那位老年巨人出现。他看上去得有一百岁了,仍然很健壮,脸颊和鼻尖有独属于醉汉的酡红,像一个悲观现实主义者梦里的圣诞老人。

“你不认得我了?”巨人问。

盖勒特凑近窗口,仔细打量他,“请原谅,先生,我确实没见过您。”

“那你还认得她么?”

窗口移动,转向墙上的一幅肖像画。

“阿丽安娜?”

“嗨,盖勒特!”女孩打招呼。

“你为什么是一幅画?”

窗口转回巨人身上,他发问:“现在认出我了吗?”

镜片后的蓝眼睛,鹰钩鼻,被胡子遮住的下巴……羊膻味。

盖勒特缓缓睁大眼睛,轻声问:“山羊小子?”

阿不思的那个无比烦人的弟弟?

“巨人”拿起魔杖,“你还有一次机会。”

“阿不福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发生了什么?”盖勒特震惊地大声问,拍打窗口,“是你把我抓到这里的吗?”

老年版的阿不福思抬起眉毛,困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幅画吗?”

盖勒特没听懂,“一幅什么?”

阿不福思抖动魔杖,“镜子飞来!”

一柄镀银圆镜飞入他手中。他擦干净镜面,将它转向盖勒特。他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瞪着镜像。他在画框里!他是平面的!他是一幅画!“不可能!”

老人耸肩,“我确实没见过你这样的画像,你肯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他若有所思地抚摸胡子,自言自语道:“应该找人来检查一下,免得这玩意儿有什么危险。”他下定决心,抬手关闭窗口。

“等等!”盖勒特大叫,但光明依然无情地消失了。

他无法平静,体内仿佛有一锅小火熬煮的热水,无数念头气泡似的涌现又覆灭。他怎么会变成一幅画?不,他不是画,他是人。他为什么会被困在画里?历史上发生过此类事件吗?谁有这个本事,把人锁进画里?这一定是高深恐怖的黑魔法,它遵循什么原理?是新技术,还是旧招数?

还有阿不福思,他怎么突然变成“老”小子了?阿丽安娜,她怎么成了一幅画?只有死人才有魔法画像。这是恶作剧吗?不,兄弟俩不会拿妹妹开玩笑。

忽然间,一道闪电击中他。也许他真的死了,很多年之后,阿不思制作了他的肖像画,这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但是他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是人,所有画像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吗?他没问过。他早该问问的,德姆斯特朗有那么多画像,随便哪一个都能为他解惑。但他那时候不关心它们,青少年感受不到死亡的阴影,身前是光明的未来,他满怀雄心壮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伟大的利益要实现。

难道他在高锥克山谷的那条小船上突发恶疾去世了?难道他被林中恶灵施了致命诅咒?难道他在做梦?嗯……他确实做过更神奇的梦。

上帝保佑这是梦。等到世界再次亮起时,也就是说,等到他老人家的第一份造物再次照在盖勒特眼中时,他希望见到阿不思。这愿望不带有丝毫浪漫色彩,它是纯功利的。阿不思是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

然而他未能如愿。窗口第三次打开,等在外面的人依然是老阿不福思。

“我联系到一个制画的行家,她要来给你做个全面检查。”他咕哝道,仍像年少时那样不讨人喜欢,“我劝你别乱说话,更别说你是谁,除非你想被魔法部收缴,然后永远待在非法画像仓库里。”

盖勒特眯起眼睛,“你在吓唬我。”

老阿不福思没反应,“随便你,反正我没有损失。”

盖勒特善于察言观色,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情绪在他眼中像是菜肴,散发着热度与气味。阿不福思这盘菜现在是冷的,如同真相一样冷且乏味,完全由理性构成。他大概没说谎。

“阿不思呢?”盖勒特问。

对方冷冷地瞪他一眼,“死了。”

盖勒特的心脏忽然揪紧,仿佛被别人拧着。“什么时候?”

阿不福思看了他一会儿,在胸腔里叹了一口闷气。“97年6月30日。”

他手脚发凉,“现在是几几年?”

“99年。”“1999?”

“不然?”老人明白过来,前倾身体,“你的记忆只持续到1899年,是这样么?你还记得什么?”

他的情绪变热了,麻木的双眼透出光彩。盖勒特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可以大做文章。“你为什么关心?”

阿不福思火冒三丈,他生起气来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因为你是个杀人犯!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出现过……”他打住,转过头去,对着什么东西发呆,镜片反光,蓝眼睛被遮住了,于是他全身褪去了唯一的色彩,变成一座灰白的石膏像。

杀人犯?盖勒特担心地吞咽唾沫。

这座名为阿不福思的石膏像复活,他的情绪再次冷却。“你只是一幅画。”

说完,窗口关闭。

盖勒特独自沉浸在冰冷的恐惧之中。这不是梦,对吧?也不是恶作剧。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凭空消失了!阿不思死了,太不可思议,盖勒特入睡之前还见到了他,他们一起躺在搁浅的船上晒太阳,讨论欧洲协同体和永生的秘密。伟业,永生,一觉醒来,百年已逝!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在黑暗中抱紧自己。这比被学校开除恐怖一千倍,学校只能让他失去毕业证书,时间却能让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多么常见的词语,多么极端的恐怖。

但是事情并非没有转机。他还活着,以一幅画的形式。活着就能行动,就有脱困的希望。

 

窗口第三次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弯腰打量他。她戴着一幅古怪的眼镜,深蓝色的长指甲上镶嵌着碎钻。指甲太长了,她不得不捏着魔杖。盖勒特被她的打扮吓了一跳,嗓音仍然彬彬有礼:“你好,夫人。”

“喔,有礼貌的小伙子。”她夸奖道,露出专业的微笑,“我叫吉泽拉,是一名制画师。你叫什么名字?”

“盖勒特。”

她爆发出高亢的大笑,盖勒特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忽然她不笑了,严肃地捋过魔杖,仿佛那是一根皮鞭。她说:“活跃气氛环节结束,我们开始吧。”

说着,吉泽拉用魔杖敲敲窗口上沿,一些淡红色的线条出现在桌面上方。红丝有粗有细,错综复杂,像纠缠的血管。她凑近解读它们的反馈。“奇怪,真奇怪,一百个奇怪。”

“这是什么?”阿不福思的声音在左边响起,但盖勒特看不见他。

“这幅画像的魔法结构。”制画师回答,“健康画像的魔法结构是鲜红的,这一幅已经严重褪色了。这颜色,啧。”

盖勒特警惕地提问:“褪色是什么意思?”

“就是‘老去’,画像也会‘衰老’,万物皆是如此,这便是智慧之果的代价。”吉泽拉点点太阳穴,“你变聪明了,你长大,你变得更聪明,直到有一天你庸俗的肉体无法承载那么多智慧,咔,你死掉。这幅画很快也会‘死掉’了。”

盖勒特义正言辞地说:“我不是画!”

“嗯嗯,没错,亲爱的,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帅小伙,正在和我跳贴面舞呢。”吉泽拉敷衍道,“现在安静,我要工作了。”

她向盖勒特扔了一个静音咒。

 

在这幽暗的小房间里,制画师翻来覆去地研究那堆“血管”。时间没有痕迹,烛光一动不动,四周寂静得犹如坟墓。

盖勒特想起巴希达的那栋老房子,鼻尖又闻见了那股朽木和旧毛毯的气味。他对老太太用了摄魂取念和混淆咒,令她相信自己是一位来自德国的侄孙。她给了他一间客卧,但盖勒特更喜欢阁楼。阁楼有两扇漂亮的大天窗,一扇对着旭日和田野,另一扇对着夕阳与邓布利多家的房子。

开瓶声打断他的思绪,吉泽拉倒了两杯鸡蛋酒,其中一杯滑给桌子另一头的阿不福思。“醒醒,睡美人。神仙教母搞定了。”

一只老迈的手接过那杯酒。对,他差点儿忘了,阿不福思已经老了。

从阁楼的天窗望下去,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走出后门,穿着父亲的肥大的外套,跑向田野,熟练地跃过坑洼,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猎犬。

“怎么样?”老人问。

吉泽拉摘掉眼镜,摩挲下巴,“这画在二十世纪初被制造,九十年间从未维护。维持它的魔力正在急剧消退,看样子只剩下……一周?”

“你是说,一周后它就会……”

“消失,解体,彻底褪色。”

盖勒特急躁地敲击窗口,另外两人都没注意到他。

阿不福思:“那倒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它有危险性吗?我听说过一些危险的画像,有的会发出震碎耳膜的高音,有的会使人噩梦不断,我可不想在家里存放那种炸弹。”

“危险,无。麻烦,有。”吉泽拉看向盖勒特,伸出食指,“别急,小帅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是画,我是人,我被困在画里了之类之类。好消息,你是对的。”

“哈?”阿不福思不理解。

吉泽拉指着血管最中央的环形结构,“先生们,请看。这是环流固定法,1833年由施密尔发明,它让魔力通过一种特定的循环方式以最低的能耗维持稳定运动,极大降低了画像维护的频率……好的,跳过废话。”

她放大环流,使它充满整个房间。淡红色的飘带流动着,形体变幻莫测,同时具有颗粒与丝线的双重特质。“很正常的施密尔环流。但是!”

她念了一段咒语,像是与呼神护卫咒有关系。

天花板上出现一颗星星。

盖勒特紧贴窗口,看着那颗星星在飘带中移动,来到桌面上。吉泽拉画了一个圆把它圈住。圆圈表示错误。“这东西不该在这里。”

“这是什么?”

“灵魂。”

阿不福思前倾身体,出现在窗口里。他瞪着制画师,“灵魂?灵魂!”

吉泽拉点头,按住铝盒上沿,“也就是说,这位不是什么画像,而是盖勒特本人,或者说是他本人的一部分。”

阿不福思抱着头大叫:“本人?!”

看他的表情,世界刚刚毁灭了一次。

“本人的一部分。”制画师纠正道,“假设一个人的灵魂有柠檬大小,那这里只有一粒芝麻的分量,他本人几乎不受影响,也不会察觉。”

灵魂碎片挣脱圆圈,继续顺着飘带漂流,像一条无处可去的鱼,徘徊在即将干涸的小河里。

阿不福思双肘撑在桌上,摆出审讯中常见的“投降姿势”,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我的这位制画人,他分割了格……盖勒特的一片灵魂,然后束缚在这幅画里?”

盖勒特注意到了那怪异的停顿和措辞。我的……他原本想说什么?制画人是谁?

“他或许不是故意的。”吉泽拉耸肩。

“是失误?”

“死者长逝,画像回生,制画的初衷就是留住亡灵。古往今来有很多半吊子闹出了吸魂事故。魔法部成立后对该技术严格管控,从收徒到出师再到每一幅画像的制作都必须报备审批。奥斯卡·王尔德写了本小说,叫什么都灵格雷的画像,结果就被抓起来审查了两个月……”

阿不福思打断她:“说重点!”

“咳咳,抱歉。这个制画人自学成才,他们这种业余人士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故意,失误,谁说得准?”她低头,大发慈悲为盖勒特解除静音咒,“你呢?你想起是谁分走你的灵魂了么?”

“我没有把灵魂分给任何人。”他冷冷地回答,瞪着阿不福思。后者已经把脸埋进手里,打算与这操蛋的世界割席。

“你只拥有本人的一部分记忆,很有可能根本不记得这码事。”

盖勒特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把灵魂分给任何人。”

“那么,你和什么人建立过灵魂层面的魔法连接么,牢不可破咒、共振咒之类?我有个假设,也许这人制画时触动你们之间的联系,你的灵魂碎片就顺着桥梁过来了。”

一听这话,盖勒特立即抬手去摸胸前的口袋,可那里是空的。他喃喃:“是血誓。”

阿不福思抬头嘲讽:“哦,那个丑挂坠?”

吉泽拉好奇地凑近他,“看来你知道制画人是谁了。你和她立过血誓?老天爷,这可真抓马。”

。他是我的……好朋友。”盖勒特的大脑有些不够用。阿不思?他是制画人?

吉泽拉揶揄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这个‘好朋友’相——当喜欢你。”

血液涌上他的脸颊。“你在说什么?”

阿不福思推开桌子走了。

“啊,我见过太多了,为所爱之人念咒制画,那种痕迹是特殊的。所有魔法都这样,如果你看得够用心。”她抚摸着不存在的红色飘带,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光点,“要我说这还挺甜蜜的,你觉得呢?”

我的男朋友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分割了我的灵魂制成魔法肖像,把这个我关在小黑屋里九十年,死前没有对我解释半个字。不,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甜蜜,这他妈很恐怖。

阿不思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故意的吗?

红发青年吹出一串彩色泡泡,回忆与现实重叠,泡泡圈住了灵魂的碎片。

我肯定把他惹毛了,盖勒特心想。

“那我该怎么解开束缚我的魔法环流?”他问正经事。

“你什么都不用做。这玩意儿年久失修,不出一周就要散架。暴力拆除可能对你造成损伤,你不如等着它自行解体。”

“然后我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吉泽拉笑了笑,“载体消失后,灵魂会去哪里呢?那我就不清楚了。”

 

 

004 梦魇

 

盖勒特醒过来,惊喜地发现窗口没有关闭。阿不福思,那个老巨人瘫在行军床上,床边放着一排空啤酒瓶。他肯定是醉倒了,忘记关闭盖勒特的盒子。阿丽安娜的画像摆在一摞杂物上面,她还睡着,金红的长发裹住肩膀,像一只蚕蛹。

他们待在旅行箱里,因为他们正在旅行。

阿不福思和盖勒特做了交易。前者想知道当年阿丽安娜死亡的真相,后者想要回家。于是他们启程前往纽蒙迦德。

说实话,盖勒特不知道真相。

不过阿不福思不知道他不知道,四舍五入等于他知道。用一枚虚假的筹码,盖勒特控制了局面。

他没费多少口舌,老醉鬼就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显然讲述格林德沃的失败史让他神清气爽。“你在监狱里烂掉了,总共蹲了五十几年。”他先透露了结局,高兴地拍肚皮,“是阿不思亲手把你送进去的。他是白道领袖,你是邪教元首,这他妈才叫抓马之王。”

盖勒特的心沉进了腹部。“麻瓜和巫师的世界依然没有合并,是么?”

阿不福思停止大笑,“是的,你统治全球的梦想破灭了。”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盖勒特的心脏。他才十六岁,人生刚刚开始,就以失败告终。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这是最沉重的打击。他成了威克里夫而非马丁路德,成了格拉古兄弟而非凯撒,他的名字没能刻上功业录,反而变成“正义使者”的批斗目标。为什么会这样?他还什么都没做啊!

他意志消沉地旁听自己的一生。最后,阿不福思讲起那个夏天,他的情绪像火山似的复苏,头顶喷发出仇恨之火。

听完整个故事后,盖勒特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说:“我知道真相。我们来做个交易。”

他要回家去,回纽蒙迦德的那片雪山。那里有一座小镇,镇里有一栋棕红色尖顶的屋子,还生活着一群他认识的人,大部分爱他,有几个讨厌他。也许家乡已经物是人非,但盖勒特无处可去。

房门轻响一声,一只羊羔拱进屋里,打量昏暗的房间,然后跑到盖勒特的画像前,羊嘴拱来拱去,给了他一个舌吻,把盒子碰倒。盖勒特发出嘘声,羊哒哒地跑回屋外的田野。

阿不福思开始说梦话,听上去很痛苦。

 

阿不福思又梦见了那一天。

他很生气,气得要死。他攥着票夹从楼上冲下去,无意识地挥舞着它,那里面有三张去伦敦的车票。

他在最后一级台阶摔了一跤,膝盖重重地跪在地板上,票夹飞进了柜底。

“阿布!”阿丽安娜叫道,追着他下楼。这栋老房子发出“哐哐”的闷响。

阿不福思扶着疼痛的膝盖往前走了两步,趴在巨大的碗柜前面,伸手去柜底摸那个票夹。他屏住呼吸,延长手臂,却什么也没摸到,只弄得满手是灰。

阿丽安娜来到他旁边。“你为什么生气?”

阿不福思的侧脸贴着柜子,发力挥动手臂,却仍然一无所获。他挫败地喊了一声,喘着粗气爬起身,踹了一脚那个该死的柜子。这让阿丽安娜害怕了。她退到楼梯后面,双手扒着栏杆,从空当处怀疑地看着他。

“算了。”他咕哝,噔噔地走到门口换鞋。

“你要去哪儿?”她问。

“去找阿不思。该死!”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下么?”她有些焦急。

阿不福思转身看向她,他的膝盖还隐隐作痛。“你能留在家里么?我保证在晚饭之前回来。”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出去找他,这件事情等不及了。在家等着,好么,亲爱的,求你了。”他不能再容忍阿不思和那家伙待在一起了,一秒钟都不行!

“不,我不要!带我一起去!”阿丽安娜大吼。

他的愤怒翻了一倍,如同头脑中的一团超高温的有毒蒸汽,让他头晕眼花。他松开门把手,“好吧,让斯莱特林一道雷把我劈死吧!去拿你的斗篷,我们一起去!”

 

他不应该这样做,妈妈说过绝不能让阿丽出门。不过这样短暂地在镇子附近走一走,大概没什么问题吧?毕竟她不能永远待在家里,她会长大,终有一天这房子会装不下她。何况他会陪着她,他总有办法让她冷静下来,不会有事的。

他们行走在高锥克山谷的小河边,小径被荒草夹击,溪水像一条透明的丝带,碎石块硌着阿不福思的脚。他拉着阿丽安娜,自己在前面开路。她穿着全家最大最厚的一件黑斗篷,从头到脚裹在布料中,脚上是妈妈的一双便鞋,她从前的那双小短靴已经太小了,这双便鞋又偏大,因此她走得磕磕绊绊。

他的一半心灵说,算了,回去吧,你可以等晚上阿不思回来再说;另一半尖叫道,不行,一秒钟都不行,想想他都做了什么,他要瞒着你带走阿丽安娜!他已经疯了!

巴希达告诉了他两人有可能去了哪里,那个废弃的码头。

阿不福思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树林,靠近那座破旧的小屋。到了屋旁,他让妹妹等在那里,叮嘱她千万不要乱跑,有事就大叫,自己则继续向前。

木头栈桥伸向干涸的卵石滩,青黄的落叶覆盖着朽坏的痕迹。在山雀与知更鸟的鸣叫中,夹杂着人类的谈话声。

在看到哥哥的身影之前,他开口大喊:“阿不思!”

两只受惊的鸟飞上天空,阿不思从小船里站起身,“你来这里干嘛?阿丽安娜呢?”

那艘破船搁浅在硕大的灰白色圆石上,半边船身掩盖着芦苇。那个德国人坐在船头,盖勒特·格林德沃。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沉甸甸地仿佛要坠落,荒凉的河滩上一丝风都没有。

“我找到了你的票夹!”阿不福思大吼,站在栈桥末端。

“你动了我的东西?”对方生气地问。

“你卖掉了妈妈的首饰,你要偷偷带着阿丽离开!”他感觉自己的头快要裂开了,“你好恐怖!

“等等,阿布,我可以解释,你太戏剧性了。正是担心你这样反应,我才没有提前告诉你……”阿不思摆出了那副经典的胸有成竹的态度。

阿不福思顿时火冒三丈,“我的反应?现在我是那个疯子了?”

“听我说,”阿不思也有点激动了,“我要带着阿丽去伦敦找医生。我们之前也谈过的,她不能永远待在家里,我必须想办法治好她的病。”

“哈!”阿不福思大声冷笑,“那个医生是谁推荐给你的?”

格林德沃沉默地坐着,一只脚踩着圆形的礁石,面容冷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身上的斯莱特林特质极大地惹恼了阿不福思。他瞪圆眼睛,用魔杖指着他。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抽出了魔杖,他实在是太愤怒了。

“是他,对不对?这个德国佬说服你跟着他去伦敦。去看病?哈哈哈!你竟然相信他,你看不出他真正的意图吗!”阿不福思咬牙切齿地说。

阿不思抬起双手,“先把魔杖放下。”

格林德沃镇定地整理衬衫袖子,他的眼神寒冷而且敏锐。

阿不福思继续说:“你忘了他为什么被德姆斯特朗开除吗,因为他用同学做黑魔法实验!这还不能使你惊醒吗,阿不思?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他有剧毒,他正在毒害你!”

“你太夸张了……”

阿不福思一字一顿地说:“他让你带上阿丽安娜的唯一目的,是要用她做实验。他要利用她,他正在利用你。”

一阵骇人的寂静,大约持续了半秒钟,连鸟都不叫了。

“够了!”阿不思厉声道,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微微颤抖,“我不能再容忍你这样下去了,这样……暴躁易怒,大嚷大叫。月底你就回到学校去,我会给院长写信,拜托他……”

阿不福思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此刻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哥哥已经深受毒害,根本不可能在规劝中回头了。语言是苍白的,爱情是璀璨的。苍白的骨头或许蕴藏真髓,但璀璨的皮肉更夺人眼目。格林德沃用美丽的外表蒙蔽了阿不思的眼睛,这种时候讲再多道理都是无用的。

但他必须拯救自己的家人。

“拿出你的魔杖,盖勒特·格林德沃,我向你发起决斗。”

“阿不福思!”

格林德沃看了阿不思一眼,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拒绝。”

一道燃烧咒击中格林德沃身边的芦苇,那几棵干枯的植物立即燃起火焰,他敏捷地远离破船。阿不思大声制止弟弟的野蛮行为,但阿不福思置若罔闻。他跳下栈桥,举平魔杖,向前走,盯着格林德沃,喊道:“来啊,胆小鬼!”

他又发出一道咒语,这一次瞄准的是对方的躯干。格林德沃以闪电之速抽出魔杖将光束弹开。阿不思也抽出了魔杖,似乎不确定该指着谁,他仍试图用语言来解决这场冲突,可事情早已过了那个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的阶段。现在唯有大动干戈。

阿不福思挥动魔杖,格林德沃弹飞他的第三次攻击,紧接着主动向他发射了昏迷咒。阿不福思用防御咒予以化解,他的魔杖微微战栗,仿佛一口被敲击的铜钟。没等他完全恢复,格林德沃连续发射七道咒语,他疲于应对,很快被击倒在地。

“盖勒特,住手!”阿不思惊叫。

两人一坐一站。格林德沃呼吸平稳,潇洒自如,左手插在裤袋里,金色发丝在微小的气流中飘动,拂过那双冰晶般的蓝眼睛。他张开薄薄的嘴唇,说:“到此为止。”

说完,他看向更年长的邓布利多,露出诚挚的微笑,“真抱歉!我不想动手的,你知道我更喜欢用交流解决问题。”

阿不福思看向哥哥,痛苦地发现,虽然他的脸仍严肃地冻结着,可眼中已透出谅解的微光。等到格林德沃再花言巧语一番,阿不思便会立即融化并原谅他。

必须……更激进。

他决心放手一搏。

“待会儿再说。”阿不思说完,转向弟弟,问:“你把阿丽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不,她在小屋那边。”阿不福思缓慢地爬起来,伸直疼痛的膝盖。

哥哥急忙向那边跑去,翻上低矮的河堤,灌木丛的绿色将他的身影盖住一半,鸟的叫声更加嘹亮。格林德沃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令人胆寒,犹如一只猎杀中的狼。他转头跟了上去。

阿不福思的动作很快,“四分五裂!”

格林德沃在最后一刹防住了,但咒语弹飞的角度太窄,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那伤口比预想的要糟糕,连阿不福思都吃了一惊。

格林德沃回头瞪着他,嘴唇残酷地扭曲了一下。

下一秒钟,阿不福思的魔杖被强大的缴械咒击飞。魔杖落地之前,格林德沃几个大步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肩背盖下阴影,五官因狂怒而变形,双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猩红的血淌过半边脸颊,使他貌似来自地狱的魔鬼。他的杖尖直指阿不福思,即使在怒火的灼烧中,在恶意井喷时,格林德沃依然优雅得如同一名芭蕾舞者。

“钻心剜骨。”他轻声说。

灭顶的疼痛从阿不福思体内爆开,仿佛有一柄霰弹枪顶着他的皮肤开火,烧红的铁珠在他骨缝间弹跳。他的眼睛失明,耳朵失聪,喉咙发不出声音,所有感官都被这痛苦的洪水压垮。不知多久之后,也许一秒钟,也许一个世纪,疼痛停止了。他感到自己躺在乱石间挣扎,泪水和鼻涕粘在脸上。那双冰蓝的眼睛从高处俯瞰,好似恶神制造的冷太阳。

远处有人大喊:“阿不福思!”

是他的妹妹在喊他。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魔力波动将格林德沃撞飞,他落在破船附近,如猫科那样伏低身体,睁大眼睛。整片河滩的石头开始震动,落叶旋转着上升。阿不福思艰难地翻身,抓起魔杖,抬头看到——阿丽安娜悬浮在栈桥尽头,宽大的黑斗篷像乌云一样漂浮,她脸色煞白,红发仿佛在发光。阿不思站在后方不远处,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他吼叫妹妹的名字。

与此同时,冲击波从她体内炸开,栈桥轰然崩碎,木屑化为利箭,石块变成子弹,千万叶片瞬间脱离树枝,绿色的风暴在荒林间肆虐。阿不福思被掀飞出去,嘴里涌起血腥味,五脏翻滚,头晕目眩,仅凭本能施展了防护咒。狂风呼啸,树叶与石块飞在空中,噼噼啪啪地打在防护罩上。

格林德沃向阿丽安娜念咒,青白的火焰从他杖尖喷出,尽管阿不福思不清楚那是什么咒语,仍能看出它万分危险。青火点燃了飞舞的叶片,这场风暴迅速蔓延为火龙卷,恐怖的强光简直能使人发癫痫。火咒精准地击中了阿丽安娜的胸膛,忽地扩散,烧着了斗篷。她张开嘴,发出刺耳的、报丧女妖般的尖叫,袖子中涌出无穷无尽的黑雾。

“不!你在刺激她!”阿不福思惊恐地喊道,盲目地向格林德沃发起攻击,打断了对方施法,黑雾顿时将所有人吞没。在一闪而过的空隙间,格林德沃的脸被青光照亮,阿不思扬手发射金色的咒语。危险的彩光在黑雾中穿梭弹射。他们都在叫喊,但没人能听见彼此。

阿不福思意识到事态远远超出控制,连他的天才哥哥都无能为力了。他想起死去的母亲,她就是这样死的,被发狂的阿丽安娜误杀,死状极其凄惨,只能合棺举行葬礼。死的恐惧与身体的疼痛使他成了惊弓之鸟。当一道魔咒打碎他的防护罩时,阿不福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全力反击。

然后一切都停了。

气流戛然而止,石块落回大地,树叶的灰烬弥散在半空中。阿丽安娜同那些石块一起重重地掉在地上,斗篷像黑色的浪潮一般彻底淹没了她。

 

那一天阿丽安娜死了,凶手是他们三人其中之一。谁杀了她?

事情发生得太迅速、太混乱了,从她失控到死亡最多不过二十秒钟。他只记得遮天蔽日的黑雾,以及纷飞的、绚烂的咒语。也许是他。是的,也许是。上帝啊,宽恕他的灵魂。

是阿不思吗?阿不思说他没有看见。他说:“这全是我的错,我非常抱歉。”

阿不福思回答:“滚开。”

道歉还有一层含义:到此为止。但阿不福思不接受事情以这样含混的方式结束,他的哥哥接受了,于是他们俩渐行渐远。

是格林德沃吗?

是格林德沃吗?

是格林德沃吗?

他呻吟一声,捂住乱糟糟的脑袋,从床上坐起身,膝盖深处又酸又疼。要下雨了。

“早安,你睡得好吗?”阿丽安娜打招呼。

他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好多年前,有时候他似乎把那些事全都忘记了。“我……梦见了你死的那天。”

“哦,我死那天。”她茫然地微笑着,“我不记得了。”

但是有人还记得。

阿不福思的目光不可控地滑向那个盒子,伸长手臂把它扶起来。

格林德沃露出傲慢又邪恶的微笑,模仿阿丽的语气说道:“早安,你睡得好吗?”

“蠢货。”他用力扣上盒盖。

他们做了一个交易。阿不福思怀疑自己正在犯蠢,因为连上帝本人都没法保证格林德沃说实话,他一定会说谎,这个狡猾的混蛋,眼睛闪着狐狸的精光。阿不福思根本没法验明真伪。

但这是通向真相的最后一条路,他只能走到底。

“该死的死不了的蠢货。”阿不福思又骂了一声,起身去冰柜里找清醒药剂。宿醉使他头痛欲裂。

“你不喜欢他。”阿丽说道。

阿不福思把药剂和酒混在一起,一口喝光,寒气刺痛了他的牙齿。“我恨他。在我今生碰见的所有人渣和恶棍中——梅林作证,这方面我真是见多识广——他是我最恨的。”

阿丽安娜问:“因为他说要把小羊羔做成香煎羊排吗?”

“那是原因之一!但是不,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用力地摩擦自己的脸,“你不记得了,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所有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你的死。我早就不再希望你活着了,但我还是无法忘怀。”

多年前的悲痛透过细长的时间的孔隙,在他身上投下瘢痕。

阿丽安娜的画像静静地望着他,神色茫然,略带笑意。这是画像的常见神态。虽然阿不福思不愿承认,但那只是一幅画像,不是他的妹妹;而他只是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对着空旷的房间自言自语。

 

 

005 答案

 

这是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窗外有雪山遥远的青影,像是天空上的一块湿痕。

阿不福思从未到过这么东边的地方,他这辈子离开英格兰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躲过魔法部海关检查,他被迫选用麻瓜的交通方式旅行,花了三天时间才到达纽蒙迦德。

他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格林德沃的说辞。在一座深山小镇里长大?拜托,他看上去来自古老的纯血贵族家庭,住在古堡里,吃一顿饭要用三套餐具。“小镇”或许是一个陷阱。所以他问了很多问题:你邻居家三个小孩的生日,对门的房子的样式,壁炉架上相框的顺序,墓园里常见的花草种类。格林德沃对答如流,而且前后一致。

据称,他出生在一座巫师与麻瓜混居的小镇上,被姨妈养大,做客时总能吃到最甜的点心,因为他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聪明、最能说会道的。大人们喜欢他,同龄人听他的号令,即使偶尔他的恶作剧太过火了,他也能凭借样貌、头脑和巧舌获得当权者的宽赦。

十一岁时他上了学,成了更大的孩子王,老师喜欢他,同学听他的号令,即使偶尔他的霸凌行为伤害到了别人的心灵,他也能笑嘻嘻地全身而退。可以说,他在德姆斯特朗呼风唤雨。他是全年级成绩第一的学生,是小团体的精神领袖,是所有人的潜在朋友——无论是欢心还是芳心,只要他想要,他全都可以得到。

“他们都是一群蠢货,”格林德沃评价道,语气中没有半点轻蔑,仿佛“蠢货”只是一个中性词,“十分钟就能学会的知识,他们要学一整节课,作业还东拼西凑。不过他们的存在很有意义,社会总需要平凡的人来运转,革命也不能仅靠一个天才完成。”

阿不福思回答:“闭嘴吧。”

三天来他听够了这家伙的歪理邪说,他已经一百岁了,知道世界为何是如今的样子,知道所有人——上到挥金如土的大老爷,下到骨瘦如柴的瘾君子——都身不由己。格林德沃所说的那些,进步革命,更优族群,巫师统治麻瓜,魔法监控科技……太天真,太幼稚了。

阿不思曾经相信过,“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正是他的聪明使他受骗。这些聪明人总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认为自己有责任去改良世界。他们有个屁。世界永远不会变,变得只是表象,今天叫梵蒂冈,明天叫华尔街,一小拨人享清福,一小拨人遭大难,绝大部分人赚钱养家,然后生一堆小孩来延续这世间最大的庞氏骗局。

所以他早就不怪阿不思了,他哥哥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已。

 

火车驶入雪山的范围,逐渐逼近穿山隧道,魔法部的警戒范围在这里终止,再往前就是纽蒙迦德禁飞区。

阿不福思贴近车窗,盯着那个白亮的雪顶。“是那里吗?你确定?”

“你问一百遍了。”格林德沃翻白眼。

火车驶入隧道,车厢被黑暗笼罩,光线再次亮起时,他的座位已经空了。

大风吹得他一个趔趄,向山坡下滑了十几米。阿不福思骂骂咧咧,抓紧手提箱,艰难地爬起身,举着铝盒向四周扫视,大喊:“快看,你的家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很蠢。不,去掉“觉得”,他很蠢。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格林德沃没有回答。阿不福思催促道:“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指了!”

“我看不到,不是这里!”

“什么?”阿不福思气急败坏,“你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吧?”

“先到那个背风的洼地去!”

阿不福思幻影移形,一头撞在禁行屏障上,被弹倒在地。他可能死了那么一小会儿,紧接着被格林德沃的尖叫吵醒。“我在这里!我被埋了!”

他的每一块老骨头都咔咔作响,拒绝挪动。阿不福思·很想颐养天年·邓布利多挣扎着从雪堆里挖出那个天杀的、倒霉的、吵闹的饼干盒。

手提箱落在二十码远的地方,弹开了,雪花飘扬地落进去。他跪在入口处,俯视那狭窄昏暗的单间,大声问:“你还好吧?”

“我没事!”阿丽回答。

阿不福思关好箱子,自暴自弃地靠着石头坐了半天,希望就这样升入温暖的天堂,在云层上方品尝圣血牌葡萄酒。

“阿不福思!”画像吼叫,“你摔聋了吗?”

阿不福思恢复精神,恶狠狠地说:“你这个骗子,根本没有什么小镇!”

“不,是有的,我发誓!”格林德沃说起穿过镇子的那条温泉河,河里有独特的黑色小鱼,河边有松柏和狐狸。镇子南北两端有两座石桥,搭在水最深的地方,水东岸有一座圆顶小教堂,最初属于东正教,后来新教徒来了,再后来出现了一种混合教派,名叫耶和华他妈的不在乎教。麻瓜和巫师们生活在一起,从十七世纪起就这样,那时镇民接纳了一个被猎巫行动驱赶至此的巫师家庭。

阿不福思没有被他轻易说服,嘲笑道:“这听上去像是你的欧洲旅行见闻合集。巫师和麻瓜和谐共处,哈哈,真见鬼!”

盖勒特火了,大嚷起来:“我为什么要说谎?说这种谎话又不能给我谋利!真正见鬼的是你们这些保守派巫师,正是你们让人类世界分裂了那么久!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

“然后再来一场猎巫行动吗?他们千万倍于我们,他们有枪,你恐怕还不知道枪有多么厉害吧,它一秒钟能射出一百发索命咒。我们要去和那玩意儿作战吗,嗯?你觉得我们有胜算吗,臭小子?”

盖勒特咬紧牙关,“那是因为你不懂黑魔法的威力。实际上黑魔法是污名,它们只是攻击性强的咒语……”

“闭嘴吧,闭嘴!闭嘴!”阿不福思暴躁地拉扯加绒帽,“我不要再听你的歪理邪说了,我受够了,我要走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那你就永远不知道真相了,前功尽弃!”

老人疲惫地看着他,抬手擦掉两臂上薄薄的雪沫,羽绒服发出尖细的摩擦声。“你可能真的以为这里有什么,但你错了。这里没有温泉,没有小镇,什么都没有。”

盖勒特摆出弱者的姿态,可怜而真诚地恳求道:“再往前走一走吧,咱们马上就能找到那条河了。”

“别跟我演戏,你以为我几岁?”阿不福思看着这位著名黑魔王装可怜,想起索尔仁尼琴的那句名言: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套用在此刻的情况里——我知道你在演戏,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演戏,但你还是在演戏。

没办法,阿不福思天生受不了潮湿打颤、眼泪汪汪的小动物,虽然他明白盖勒特不是小动物,可还是会把他拎起来抖一抖。他果然拿起雪中的画像抖了抖,夹在胸前,另一只手拎起旅行箱。

他向着盖勒特再三保证的方向前进。这里属于禁飞区,所以他不能使用幻影移形。

路边出现倒塌的树木,半埋在雪里。依然没有河的影子。他穿过枯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雪地在阳光下亮得刺目。

画像先叫道:“那是什么?”

阿不福思也看到了,那是一块黑色的斑点,它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十分显眼。他向那边走过去。路好走了许多,积雪平坦致密。在还剩七八米远的时候,他看出那是一个十字架。忽然间他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停住了脚步。

“你能再走近一些么?”格林德沃小声问。

此刻阿不福思真觉得他可怜了。他走到那个铁十字架旁边,施法扫清表层的新雪。这是教堂屋顶的那种十字架,金箔一点不剩,下面连接着底座。他停手了。

再下面,一座教堂埋在雪里。

“我想你没说谎。”他说。

很可能是东面的山体发生了雪崩。按格林德沃的说法,镇上住着不少巫师,他们有能力救下大家。既然没人回来重建此地,那么镇民大概早就迁走了——温泉消失的时间更早,没了它提供的热量,这里只是一处酷寒的死地。

一百年前,十六岁的格林德沃离开家,前往更大的世界历险。一百年,多么漫长。不知确切是哪一年,温泉消失,镇民离散,无处可寻。然后一场雪崩掩埋了小镇,只剩下这座高高耸立的十字架,成为雪海中的孤岛。再过几年,连这“孤岛”也不会有了,白色将覆盖一切。

格林德沃半天没吱声。阿不福思转过铝盒,发现他正在哭泣,他的头深深地低下,脸埋在手里。

阿不福思想起来这个格林德沃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当年他认为格林德沃高大而且危险,如今发觉他竟然如此弱小。格林德沃没有变,是他长大了,老去了。

他叹口气,放下铝盒,从手提箱里召出一把椅子,坐下来面对着茫茫雪山。天空仍是晴朗的,狂风在峰顶呼啸,十字架沉默地伫立。

 

盖勒特哭出了声音,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悲伤。一幕幕有温度的回忆闪过脑海——壁炉里有不同颜色的火,空气里永远有松木和咖啡的香气。姨妈不肯松开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平安归来。她最终还是松手了,他沿着河道走去,转身向亲人们挥手告别,教堂的尖顶在视野中闪光。

在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他尚未体验过这种痛苦——永别,被死亡击败,被无常的命运带走,承认自己的渺小。

年轻人为光阴的飞逝而痛哭,老人静静地看着群山。

盖勒特哭着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全都没有了,全都消亡!我想要做成的事,我本打算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完成,我发了这样的誓!我是对的,我知道我是对的,为什么对的人会失败?如果我注定会失败,如果我相信的都是错的,那我为什么会出生?为什么要让我存在?我宁愿我没有出生!”

阿尔是故意制作这幅画像的吗?这种痛苦,他料到了吗?

他小声呜咽着,渐渐地不再流泪。雪山仍像往日那般美丽,他感受到了时间的威能,在它脚下,自己不值一提。

等到他彻底安静下来,阿不福思开口说道:“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该给我答案了。”

铝盒被捡起,窗口中出现那张衰老、疲惫的面孔。他的眉毛和胡须里挂着霜,更像一个圣诞老人。盖勒特仍然没法适应这个老年的阿不福思,那个男孩去哪儿了?

“我的妹妹,是谁杀了她?是你,是我,还是阿不思?”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年轻的色彩重新回到他脸上。他的情绪像一座营火,最外围是一圈石块,中间是一抔赤红的余烬。

盖勒特怎么回答都行,对方没法求证。无法求证的真相有什么意义?换句话说,如果一个真相无法被求证,那它就不再是“真相”了,它变成了另一种更蛮荒的存在,变成时间的缝隙中的一粒悬停的尘埃,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因此没有名字。

他觉得阿不福思既愚蠢又可怜,执着于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

 

格林德沃回答:“是我。”

“哈哈!我就知道!”阿不福思高兴地叫嚷起来,“果然是你!你这个杀人犯,这全都是你的错!

他哈哈大笑,甚至激动地站起身,走来走去,挥舞手臂,像一位了不起的卫冕冠军,嘴里反复喊着:“我就知道!”

他走得累了,摇摇摆摆地坐回椅子,擦掉喜极而泣的泪水。真凶找到了!他要第一时间告知阿不思!等等,哦,阿不思去世了。

狂喜的浪潮来得迅猛,去得飞快,他一下子搁浅在悲伤的河滩上。

没人在乎。

除他以外,亲历者皆已死去。五十年前,犯人便已伏法。

阿不福思茫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他仿佛从漫漫长梦中苏醒,这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那样一直持续着。现在他醒了,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这错误发生在很久以前,他拐进错误的岔路,走到荒芜的尽头。这一路上有他最喜欢的山羊的陪伴,可他最初也不是那么喜欢山羊,只是很喜欢一则童话故事,它的主角是一只山羊。

他看到阿丽安娜盖着黑色的浪潮,灰烬落在她的红发里。

他听到阿不思说:“这都是我的错,我很抱歉。”哥哥按住他的肩膀,小心地说出后半句话:“你没有做错什么。”

“你在哭吗?”格林德沃问。

阿不福思用大拇指抹掉脸颊上的泪冰。这里实在是太冷了,眼泪不够炽热的话,很快就会冻结。他觉得应该把话说出来,尽管这些话不是对格林德沃说的。

“如果那天我没带她出去。”他深呼吸,冷气灌满他的肺,“如果我没发现那个票夹。如果我半途中放弃了,回家了。如果我不发起决斗。如果我没有故意激怒你……上帝啊,如果我没带她出去。

如果他没带阿丽出去,那么她就不会死。阿不思会把他赶去学校,然后带着妹妹去伦敦,说不定他真能找到治病的办法。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魔法天才,靠一篇论文加剧了龙类盗猎现象,和美人鱼合唱电锯版圣诞颂歌。如果阿不思成功了,那阿丽安娜就能拥有正常的人生,她会长大,穿着合身的衣服,一个人上街,去她想去的地方,交很多朋友。如果阿不思和格林德沃一起走了,那么,谁知道呢,也许世界会有所不同。

这些话他没对任何人说过。阿不思很担心他,他说滚开。阿不思向他道歉,告诉他这全不是他的错,阿不思一定是看出来了,可他还是走了,他一向是更聪明的那个孩子。

而那个不聪明的孩子留在原地。这些“如果”充斥他的大脑,无休无止。他成为一种靠吸食“如果”来生存的人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认识到,如果是假的,人生是真的,那么多种美好的结局,都与他无关。

格林德沃接茬:“如果你不存在,那我的人生必然会幸福许多。”

 “你做梦。”阿不福思登时恢复斗志,冷酷地要关闭铝盒。

“等等!”“怎么?”

“别关上,拜托。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你没有把我送回家。”

阿不福思匪夷所思地瞪着他,“难道我应该把整个镇子刨出来吗?”

“不,我要小小地改变交易的内容。”格林德沃清嗓子,“带我去见阿不思。你说过他有一幅画像,在霍格沃茨的校长办公室。”

阿不福思没懂他的逻辑,“你死后也可以见到他。”

画像垂下眼睛,头颅靠向一侧。雪域的晴空在玻璃上反射,他全身似乎蒙着粉尘。“失去载体之后,灵魂会去哪里?我们真的能重逢么?”

阿不福思没法回答他,他又没死过。“你想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格林德沃点头。

这里该死的冷,这路途该死的远。他只想冲回猪头酒吧,点燃炉火,然后把自己从外到里烤热,甚至烤焦一点。他摇头,揉搓冷冰冰的手指。“我们是仇人,你杀了我妹妹。我不会再为你做什么。”

“对不起。”

阿不福思没听清,风雪太嘹亮了。“什么?”

“对不起。”

格林德沃刚刚道歉了,这可真稀奇。他这种人不会真心忏悔,他们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格林德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获利”,很显然,现在他想利用阿不福思,所以才说他想听的话。

“我说过别跟我演戏,格林德沃。”

“我很抱歉她死了,阿不福思。”格林德沃听来很虚弱,痛哭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他仿佛变薄了,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躯壳中脱出,像蝉褪下单薄的壳。“我真的很抱歉,为我自己。既然你想听真话,那么这就是。我为我自己感到抱歉,因为我想见到阿不思,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恨我。可我不恨他,我只是感到难过。”半晌,他补充:“而且你是顺路的,求你了。”

阿不福思凝视这幅悲伤的画像,终于长叹一声。

白雪皑皑的山谷间,一道痕迹延伸至黑色的十字架前,昭示着一个人来过,但前方没有路了。这里就是终点。

 

天和地还在休息,大地盖着雾的薄毯,天空披着光的轻纱,只有鸟类苏醒了,在朦朦的四野鸣叫。灰袍的老人大步穿过霍格沃茨的草地,一手拎着行李箱,浑身是旅者特有的风尘仆仆。

校长办公室的窗外,太阳脱离了地平线,淡金的光线照亮历任校长肖像画。这种阳光一般只有晴朗的早晨才能见到,就像嫩芽一般只在初春出现。老者的画像沐浴在这种稚嫩的金色中,仿佛全都年轻了几岁。

他立即看到了阿不思。他穿着暗紫色的长袍,戴着最喜欢的一顶帽子,靠在画框里打盹。被叫醒后,老校长微笑道:“早上好啊,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

“有人想要见你。”阿不福思放下箱子,掏出那个饼干盒,打开。

他愣住了。画框内空空如也。

“噢,”阿不思说,“我记得这个盒子。它怎么了?”

阿不福思倍感茫然,习惯性地把盒子立在桌上,尽管画里已经没有人了。“这幅画要见你,他刚刚还在,可……”

“当一幅画完全褪色时,画里的人就会消失。”阿不思自然地解释道。

“这是盖勒特·格林德沃的画像。”

阿不思显出微薄的兴趣,承认道:“是他。你说他要见我?他动起来了?”

阿不福思扬起眉毛,“不是你制作的这幅画吗?”

“没错。可是我失败了。”

他彻底被搞糊涂了,拉开一把椅子。“到底怎么回事?”

“让我想想看……”阿不思摸了摸胡须,回忆道,“那大概是1905年左右,我想尽办法学到一些制画原理和技术,然而这些知识全是碎片化的,没有先后,不成系统,像一盘散落的珠子。于是我试图靠自己的本事把珠子串起来。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阿不福思腹诽:你一直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只是不再年轻气盛罢了。

“我尝试了上百次,在最后一次的时候,它好像就要成功了。画布上逐渐出现格林德沃的面孔,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的狂喜无法付诸语言。我等着画像动起来,等了六七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没做别的事,时刻关注着它,任何一点微小的生命迹象都会令我嚎啕大哭。我就在这种紧绷、静止的情绪中度过了七天。什么都没发生。最终我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一下子精疲力竭,彻底丧失了继续研究的动力。我把画像锁进盒子,逐渐遗忘了它。如果不是你把这盒子摆在我眼前,我完全不记得它的存在。那是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那时格林德沃还没死,你为什么要制作他的肖像画?活人的画像是不会动的。”

阿不思的胡子动了动,似乎笑了,又好像是抿紧了嘴唇。“这我明白。他那时还没死,活在大千世界的某个地方,少说还能再活四五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

阿不福思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不安地想:看在梅林的秃顶的份上,难道阿不思真的故意汲取了格林德沃的灵魂?

“所以我参考了冥想盆的原理,创造出一种由记忆增强术、显影术等咒语组合重构的新系统……哦,简单地说,这东西是我的一段记忆。我想复刻记忆中的那个16岁的格林德沃,只选取他好的部分,我喜欢的部分:英俊,开朗,自信,能言善辩。然后利用魔法肖像原理让它活过来。但是我没成功。”

本世纪初,阿不思独创了一幅“记忆”画像,错误地汲取了格林德沃的一小片灵魂,禁锢在魔法环流中。不过受限于肖像画的机制,直到格林德沃死后,环流才开始运转,灵魂苏醒,能耗巨大,魔力急剧流失,最终画像完全褪色。

阿不福思张开嘴,要把那副画像的真相告诉他。他停住。

意义何在?

九十年前的失误,一百年前的凶案。坏人得到了惩罚,灵魂已经升天。

画像们总是不太能够记得死后发生的事。过几天,阿不思的画像就会忘记这段对话,忘记所谓的真相。

阿不福思仿佛仍坐在巍峨的雪山前,独自品味着茫然与苦涩。

“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画像和蔼地询问。

“不需要了。”他拿起空空的铝盒,“我走了。”

“等一下。”阿不思叫住他,笑容轻微地变化,“我在想,也许你可以在你家里挂一幅我的画,这样我就能去拜访你了,去见一见阿丽安娜。这可以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类似请求,但这是阿不福思第一次点头。“我会考虑的。”

“太好了。”他笑起来,在某个瞬间仿佛重获青春,百年时光并未流逝。“我非常爱你们,一直如此。”

 

回家之前,阿不福思绕了一段远路,来到那座白色大理石的坟墓前。

伏地魔曾砸开它夺走老魔杖,现在它被修好了,一条裂纹都没有。墓碑前的石盘里摆放着学生们进贡的鲜花和零食,碑上刻着:阿不思·帕西瓦尔·邓布利多。

他在墓前站定,面对东方。天空被朝霞点燃,湖水倒映天上的火,天与地没有界限,全被包裹在温柔的金色与粉色中。

老人取出饼干盒,把它放在石盘里,挨着一大袋水果蜜饯。然后他起身走远,走得并不很快,风吹动秋草,沾湿了他的灰袍。在绚烂的天地间,他的身影逐渐褪色。

 

 

 


抱歉发晚了,电脑半天没连上网。

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次ggad含量好低,下次我一定写个百分百爱恨情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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