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kyrie

【黑魂】在月光尽头

小王子回忆录,1.5w一发完

沙力万/葛温德林,斜线有意义

请注意:脑补剧情&吃人情节&气人渣攻

 

 

 

在吞食神明的那个夜晚,埃尔德里奇做了梦。

 

起初,他走在雪地里。

路边的积雪很厚,夹杂着冰晶,月光照在雪地上,折射回去,在空中形成透明的平面,像刀片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脚。理应是小腿的地方长着一群蛇,爬行着,似乎是黑色的,也并不一定,因为雪的颜色太亮,世界的其余部分看起来都是黑色的。

埃尔德里奇早就失去了脚。头几年他幻觉它们还在,他的一个朋友说,这是幻肢现象,时间可以医治。这位朋友脂肪层很油,如果在肚脐上插一根灯芯,那大概能烧一整年。朋友说错了,时间没治好埃尔德里奇的幻肢现象。当他在伊鲁席尔寒冷的地砖上爬行的时候,依然觉得自己有一双脚。

此时他在雪地里爬行着,道路仿佛没有尽头。白的,和黑的,延伸下去。

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应该是一直在那儿,牵着两个女孩。三人浑身雪白,穿着喇叭形的裙子,像是雪里耸起的竹笋。他走到她们面前,看清楚她们都光着脚,有龙的尾巴。

女人推出其中一个女孩,大一些的,问:“你要把她带走了?”

“是的,我们都说好了。”他回答。

女人点头。“这个是给你的,你带走她。”

“另一个呢?”

“另一个我要留下来。”

“这个世界要被焚毁了。”

“我知道,这个我要留下来。”

他和她对视片刻,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显然已做出了岩石般的决定,绝无流转的可能了。他向女孩招手,示意她跟上。女孩没有跟上。他回头看时,她还站在原地,但那个女人和另一个女孩已经消失了。

她头上笼罩着漆黑的天,漆黑是世界的其余部分。

“别害怕。”他说。

女孩看着他,麦金色的头发贴在脸侧。“我不害怕。”

“我会照顾你的。”他俯下身,想了想,“要握住我的手吗?”

“你应该先伸出手,再问这个问题。”

他伸出手,牵着女孩原路返回。

“你的脚怎么了?”她问。

他低头,那些蛇有亮晶晶的小眼睛。“是龙血造成的畸形。我们是血亲。”

“我知道,妈妈跟我说过。”

“她提起过我?”

“她说你是我的舅舅,叫葛温德林。我还有一个小姨,叫费莲诺尔。我会见到她吗,在出去之后?”

他沉默几秒钟,说:“有机会的话。”大人对小孩说这话,往往意味着永远没有机会。

女孩认真地说:“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的名字。”

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它在生长。梦境会生长,现实不会。现实一被创造出来,就一直是那样。它只会衰亡。

“我还能回来吗?”她问。

“等这里安全了。”

这答案获得了她的赞同。“妈妈也说这里不安全。”

“是的,我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那她们怎么办?”

“她们有她们的办法。”

她扬起脸,喷出一股白气,月光格外清晰。“她们会死吗?”

“所有人都会死,幽儿希卡,这不代表他们的结局不好。”

半晌,她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你说得对。”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阵,幽儿希卡握紧他的手,说:“我有一个朋友,叫沙力万。他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的家人怎么办?”

“他没有家人。他和树说话。”

埃尔德里奇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不,不要用“点燃”这个词,燃烧太痛苦。应该说,他的好奇心被唤醒了。他也认识一个沙力万,很可能是同一个,沙力万这名字非常罕见。

教宗沙力万是这世上最冷酷的混蛋。埃尔德里奇敢于如此断言,因为他对人深有研究,他是一位美食家。据他观察,沙力万没有心;或者,他的心是石头。这两个猜想总有一个是真相,正如硬币总有一个面向上。

道路迎来尽头,迎来一棵树。一棵枯树。埃尔德里奇认为树下有一团燃烧着的火。等走得更近些,那火原来是一个人。年轻人,大约十五六岁,全身沐浴在火光里。火的光有许多种,比如火炬的光,它最凶猛,永远不够明亮,却经常地、无常地膨胀一下,像使出了剑术横扫式;还有烛光,还有壁炉的光,壁炉中的火是一匹被驯服的动物,只会用温暖的舌头舔人。但火光的特性与火的实质没有关系。那些洛斯里克骑士在完成使命后把佩剑插在初始火炉的平原上,脱下头盔,血淋淋、汗津津的脸被无情的初火照亮,而那种火光一定是深情的。

这个年轻人沐浴在火光里,埃尔德里奇看不出这是哪一种火光,也找不到光的源头。他想说这是金红色,可它不够金,也不够红,更像某种未被命名的淡粉色。

“沙力万,”幽儿希卡说,“我们走吧。你不是一直说要走,我们现在就走吧。”

年轻人算不上英俊,但异常迷人,脸颊上最具有凝聚力的是眉毛。他的眼睛有些凹陷,就把眉毛顶了上来,乌黑色,如同两股麻绳。他的下巴有了一点棱角,还不够宽,所以嘴显得大,嘴唇的形状不太规则,两端和中间差不多厚。

这就是那个沙力万,那个最冷酷的混蛋,埃尔德里奇怎么也认得他。教宗沙力万曾一边剥石榴一边说起他放的那把火,那些人的死状。没多少人知道人类是如何被烧死的,可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油脂会滴在地上。埃尔德里奇格外记得这一句:油脂会滴在地上。沙力万说这句话时,月光照亮他的脸,麻绳般的眉毛下是不发光的眼睛。

“你是谁?”这个年轻的沙力万问,看着他。

“葛温德林。”他回答。

“你是男人?”

幽儿希卡说:“这是我的舅舅,我和你说过了,沙力万。我的舅舅叫葛温德林,小姨叫费莲诺尔。我说过我多么喜欢小姨的名字,你记得吗?”

沙力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为什么遮住脸?”

“跟我们走吧,”他说,“这个世界要被焚毁了。”

沙力万转头,对着树说:“我要带着这棵树。”

“这不可能。”

“我要带着这棵树。”他固执地重复道。

“别这样,沙力万。”幽儿希卡恳求,“这里正在腐烂,我们见过的,那些黑色的脓疮,是不是?外面的世界不会腐烂。你还会有别的树的。”

沙力万不看他们,不说话,一动不动。

他拉着女孩继续前进,经过沙力万身边时,停步说:“你要是出去了,可以到伊鲁席尔找我。我的名字是葛温德林。”

沙力万看了他一眼。此刻他还年轻,眼窝没有那么深,因此双眼能被月光照亮。

他颔首示意,继续向前,走进黑暗里。

 

他们走出黑暗。

幽儿希卡挎着他的胳膊,她长得快和他一样高了,穿着婚纱似的白裙。婚纱与月光相排斥。在阳光下一件漂亮的婚纱具有生命力,好像它吸收了阳光、把它的精华凝聚在经线和纬线里;但婚纱排斥月光,如同堤坝排斥海浪,月光的浪潮绕着它形成雾气。因此幽儿希卡仿佛一个幽灵。

二人穿过伊鲁席尔寒冷的宫殿走廊。

“我不明白,”他说,“你已经是暗月骑士团的团长了,理应由你主持入团礼。”

她笑着说:“他一定要你来办。沙力万,你还记得吗?我儿时的朋友,和树说话的那个。你们见过一面。”

“我记得那棵树。”

“你说什么啊,哥哥,你可没见到他的那棵树。我们是在茅屋前碰面的。”

“我想你可能是对的。年轻人的记忆总是更好一些。”

她笑得更欢快了,青春的光彩溢出面纱。“快别这么说。如果你戴上花环站在舞池中央,所有的暗月骑士都会向你邀舞。”

埃尔德里奇吞咽涎水。他曾数次向沙力万请求,让他把幽儿希卡送给自己。她美丽的脸上永远敷着香膏般的月光,当这一层保护膜被刺破后,世间最美味的饮品将喷涌而出。但沙力万拒绝了他的请求,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

哈,埃尔德里奇心想,沙力万喜欢她,八九不离十。这位教宗一向重视我的食欲,怎么唯独豁免幽儿希卡呢?没错,他们儿时结伴生活在冰天雪地的绘画世界,他一定从小就喜欢她。

一个人要是做了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那么这事多半和“喜欢”有关。

不过埃尔德里奇曾论证过,沙力万没有心。好几名幽邃教众都赞同这观点。你需要一颗心才能喜欢别人,沙力万需要一颗心才能喜欢幽儿希卡,很明显他没有那东西。埃尔德里奇得好好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幽儿希卡松开手,他继续向前,门向两边打开。大厅的拱形结构从极高处泻下,光是它的建材之一,月光支撑着苍白的墙壁。一个人站在彼端,他听到门开的声音,转身看过来。唯有他披着热的火光。

埃尔德里奇走到他面前的台子上去,拿起暗月大剑,用剑尖点过单膝跪地的骑士的双肩和头顶,说:“从今往后,你是暗月骑士团的一员。”

骑士行团礼,起身。那确实是沙力万,比埃尔德里奇记忆中的年轻一些,大约二十五岁。他的脸已经成型,伤疤到了它们的规定位置,双眼沉默地深陷下去、与光线渐行渐远。

“我们见过面。”埃尔德里奇——准确地说,是葛温德林——开口道。

“是的,陛下。八年前,绘画世界。”

“不要称呼我为陛下,我只是个王子。”

沙力万颔首致歉。

“我很高兴你出来了,”葛温德林回到之前的话题,“我记得你不肯离开。”

“是的,殿下。”

“为了一棵树,是么?”

“是的,殿下,那是我的母亲。”

埃尔德里奇怀疑自己听错了。

“抱歉,你刚刚说的是‘母亲’吗?”

“是的,殿下。她是一棵树,我没法带她一起走。我向她保证我会找到办法。她不同意我离开,我没有听她的。在找到出去的路之前,我就被猎捕魔法师的骑士抓住了,关进地下监狱,关了很长一段时日。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在某些时刻,月光忽然比另一些时刻更为清晰,就仿佛人们一直在纱幕中行走,光线轻柔而美丽。但当纱幕飘起时,光线原来是从天而降的刀片。沙力万站在月光的刀丛之中,与那天一模一样。

那天,依旧是剥石榴那天,沙力万讲了一点他的生平经历。他并未直说“生平经历”这个词,相反,他打乱了事件的顺序,还给每个事件编造了一个主人公。但埃尔德里奇知道,“艾斯本”“亚历山大”和“奥德安”都是沙力万他自己。

奥德安的故事是这样的。

他被猎龙者抓住,因为他长着一对角。其实没人能说清他的角属于什么物种,与其说是龙角,不如说是鹿角。沙力万声称,奥德安是自己的监狱室友,他天天烦躁不已,在墙壁上打磨那对角,发出痛苦的嚎叫,惹得所有人没法入睡,直到把角彻底磨掉。他满头是血,像一件被反复刷漆的漆器。有一天,奥德安得到一把钥匙,他立即陷入狂喜之中,只有狂喜能够形容他的心情。沙力万劝他冷静行事,因狱卒的心很险恶,这钥匙恐怕有蹊跷。奥德安却说,他没有别的选择,一切都太迟了,可也许还来得及。他说这些话时也是狂喜的。

二人试过监狱的每一把锁,途中与无数狱卒械斗。狱卒用滚烫的烙铁戳刺他们,连屠宰场的猪都不会叫得那样惨。最终,一扇门开了。准确地说,是一扇窗,通向一次死亡坠落。钥匙是狱卒的玩笑。

然后呢,埃尔德里奇问,你们是怎么逃脱的。

沙力万靠在窗边,剥一颗石榴。他不吃剥好的籽,只握着它们,那些红亮亮的颗粒越积越多。他说:然后,奥德安跳了下去。埃尔德里奇问,就那样?沙力万说,就那样。埃尔德里奇问,他没找一根绳索?沙力万说,就那样。埃尔德里奇说,这真蠢。沙力万说,绝望使人变蠢,而他还未能获得岁月馈赠的智慧。埃尔德里奇问,他摔死了?沙力万回答,不,他长出了翅膀。

埃尔德里奇无法确定那究竟是真话、谎话还是玩笑。他能确定的是,沙力万没有翅膀。所以他大概找到了绳索。

无论如何,沙力万逃走了,顺着绳索或乘着翅膀,他降落在教宗的宝座上。他的母亲真是一棵树吗?那么他成功救出她了吗?绘画世界被焚毁了吗?她是不是正在伊鲁席尔的庭院里生长?哪一棵是她?

葛温德林简洁得体地说:“我十分抱歉。”

“您相信了?”沙力万显出一点笑意,面孔更加迷人,“请原谅,我天生顽劣,竟然开这种玩笑。我是被鸦人养大的,并不认识父母,殿下。”

葛温德林和埃尔德里奇一同困惑了。

“你不该拿血亲开玩笑。”葛温德林有些不快。

埃尔德里奇的心思更直接些:你他妈的有病?

“是的,殿下,您说得对。”

“血亲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请原谅我无法体会。”

“不,不是你的错。”

一扇侧门打开,门里漆黑。葛温德林走下台阶,正要往那里去,却停步问道:“为什么你偏要我来主持入团礼?”

沙力万垂首看着葛温德林,依旧面无表情。埃尔德里奇怀疑他患有某种面部肌肉群瘫痪疾病,要知道,连石像都有表情。屋顶上的石像鬼要么一脸怒容,要么一脸苦相;洛斯里克的圣职塑像则慈祥神圣——甚至冷漠也是一种表情。但沙力万脸像是一块死地,什么都不生长。

“您当年对我说,让我往伊鲁席尔找您。”他回答,“我来了。”

葛温德林点头,离开大厅。冷冽谷的月光照耀在贤者的斗篷上,火光静静地升腾。

 

他再度穿过黑暗,进入一间奇怪的房间。门把手位于他的头顶,窗台上有一盆巨大的向日葵,阳光令墙纸上的花纹分毫毕现。一个极为高大的人站在房间中央,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星星。

“哥哥。”

那人一笑,走过来单膝跪下,把他抱入怀中。不是房间变大了,而是葛温德林在梦中成了儿童。

时光向万物吹了一口气,于是长王子的面容模糊了,但那光彩依旧从薄暮中透出。他曾是太阳王的长子,是神国的继承人,有些王子永远无法成为国王。

他笑着对葛温德林说:“我要离开了。”

葛温德林将细小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上,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要去很久。”

半晌,葛温德林回答:“我不想你走。”他的声音闷闷的。

“别人会照顾你,他们会陪在你身边,保护你不受伤害。”长王子说完,再次拥抱他,亲吻他的头顶,起身离去。

葛温德林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追出房间,在经过门口的一刹那,他从儿童变回了大人。

“哥哥!”他哭着喊道。

十步外,长王子转身看着他。深宫的走廊陈旧而安静,阳光没有确切的形状,一切都是一团团的、暗黄色的,像是氧化的苹果。

“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葛温德林问,不停地流泪。

长王子看了看前方,回头说道:“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在哪里?”

“那里,看到了吗?”

埃尔德里奇什么都没看到。

长王子招手。“来吧,我带你去看。来吧。”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

葛温德林扭开门把手,将门推出一条小缝,侧身闪进去。房间的风格与之前的相同,充满阳光,温暖却不够亲近。这次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老人,身形健硕,白髯浓密,他低着头,像是在沉思。葛温德林恭敬地站在他身边,低声说:“父王。”

太阳王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我要离开了。”他说这话的语气与长王子一模一样。

“我相信还有其它办法。”他挽留道。

他的父亲摇头,“太迟了。”

埃尔德里奇认出了这一幕——很久很久之前,初火第一次衰微,太阳王葛温离开神国亚诺尔隆德,以魂为薪,投身初始火炉。

“你知道的,葛温德林,”太阳王教导道,“初火是重中之重,没有初火,就没有世界。所有看似伟大的牺牲在火光面前都微不足道。”

“是的,父王。”

“我把王国留给你管理。”

他用的词是“管理”而非“统治”。

太阳王继续说:“至于……至于你那个愚蠢的哥哥,我本来不想提起他,但如果他回来的话,当然,这件事大概永远不会发生,我们仅仅在讨论一种可能性。”

“是的,父王,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那你就结束他的流放,把王国交给他。”太阳王摆动身体,环视四周,仿佛正在环视整个亚诺尔隆德,“这一切……命运为每个人安排好了道路,有的人以为他们逃脱了命运,跑到混乱而自由的荒野中去了,那都是假象。到最后,我们还是我们自己。”他看向葛温德林,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期望他能回应,但他很快又说,“我说得太多了,别在意。我相信你的能力,你要把王国管理好,还有那个祭坛,你知道的,要让蜡烛亮着。”

这位父亲抬起手臂,是两条手臂,这意味着拥抱,然后他拍了拍葛温德林的肩膀,动身离开。永远地离开。

葛温德林上前一步,问:“您还会回来吗?”

“有机会的话。”太阳王神态自然地回答,当他微笑时,这句话仿佛有它应验的日期。

门打开又关闭,小王子独自站立着,橙黄色的光影毫无变化。

埃尔德里奇听说过这位“被流放的”太阳长王子,是沙力万告诉他的。那天他刚从幽邃教堂乔迁至皇宫,心情喜悦,对沿途的见闻都有兴趣。沙力万说,这间屋子曾属于长公主葛温艾薇雅,空置许久了,公主殿下远嫁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埃尔德里奇突发奇想,问:事情办成之后,我岂不就成了神国的继承人?

沙力万嗤笑一声。你想得挺多,他说,葛温德林不是太阳王的长子,他的哥哥还活着。埃尔德里奇再三追问,从沙力万嘴里抽出零零散散的话,像抽出一串拉手纸人。

太阳王与宠爱女神的长子,亚诺尔隆德的继承人,猎龙战争的英雄人物,最终与龙为伍,出走神国。太阳王勃然大怒,剥夺了长子的地位和名字,毁掉了他的每一座雕塑和每一份书面记录,对公众声称“将之流放”。可实际上“流放”这个词是错谬的,长王子自愿离开王城,没受任何人的胁迫,十月的风刮起来,他就跟着迁徙的雁队一起飞走了。

从“流放”这个用词来看,这对父子永远无法在生时达成和解,埃尔德里奇笃定地分析道。他对人很有研究。

长王子、长公主、王后和国王依次离开神国,最后只剩下小王子葛温德林一人。

葛温德林扫视房间,房间里没有椅子、床、或任何可以落座的东西。他低头对着地板,那块地板既没有值得臆想的花纹,也没有沉思者本人的倒影。终于,葛温德林重拾昂首的姿态,拉开门。这扇门颇为沉重,他尝试了好几次。

 

他经过一条走廊,一侧是雍容的大玻璃窗,阳光以最完美的角度斜倚在空气中;另一侧摆放着展品。埃尔德里奇瞥见一幅半身画像,一名金红色头发的新娘在画中微笑。葛温德林目不斜视,因此他仅能看清展品的轮廓。

一块盾牌。一面家族锦旗,图章是某种鸟类,鹰,或许。一张城市规划图。白教的小环旗。

阳光慢慢地失去了活性,原本它们,这些光的粒子,牵手蹦跳着;而月光是失去了活性的阳光,所有活着的都躺进坟墓。现在,一面面大玻璃窗把象征坟墓的、白色的方块投放在地砖上。

葛温德林在一枚狮子样式的金戒指前小站片刻。然后他走过一个石质火盆,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一把法杖。一件乌鸦标本。一个打开的盒子,盛满类似白色石片的东西。一座罪业女神的雕像。

窗户消失了,但走廊仍在延伸。这一次黑暗的持续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漫长,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忽然间一束火亮起来,小小的一束,是烛光。烛光照亮沙力万的面孔,它不够金,也不够红,更像某种未被命名的粉色。沙力万将烛火端在胸前,另一只手护着火苗,他的高颧骨对双眼投下崇山般的阴影。

“抱歉,这阵风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不知怎么回事,或许是火光的缘故,他的脸不像埃尔德里奇印象中那样死气沉沉。

二人继续前进,沙力万将手虚放在葛温德林背后,令埃尔德里奇毛骨悚然。普遍来讲,沙力万只在两种情况下把手放在别人背后,一,他即将捅死对方,二,他正在寻找最佳出刀位置。

葛温德林建议道:“你应该用手护住烛火。”

“这条暗道年久失修,如果你绊倒了,那我难辞其咎。”沙力万回答。他既没有用“您”,也没有尊称对方为“殿下”。

小王子说:“再来一阵风的话,火又该灭了。”

“那就重新点燃。”沙力万不为所动,“火可以重燃,重要的是人不出事。”

他们抵达一片全新的黑暗之中,更宽广,回声使它产生波纹。和光明不同,黑暗有其独特的质量,还有种族主义倾向,它们一旦聚少成多,就开始挤压别的东西。比如声音、皮肤,尤其是皮肤。沙力万和葛温德林走向唯一的一处有光的地方,两点烛火颤巍巍地用蓬松的皮毛相互摩擦。

征战骑士跪行退后,露出后面一名靠墙而坐的学者。

“你是王子们的老师?”葛温德林发问。

学者没回答,他全身隐藏在斗篷底下,烛火照亮几千道衣褶,令他看上去仿佛发红的、干涸的河床。

“我已查明,你向洛斯里克王子灌输危险的、邪恶的灭火思想。”葛温德林继续说,“洛斯里克王子荣获国家的圣名,生来就要像太阳王一样投身初始火炉。他今日反抗自己的命运,掀起这样无用的内战,你要负全责。”

学者问:“你还记得你的姊妹费莲诺尔吗?”他的声音十分苍老。葛温德林不回答。学者又问:“你们的父亲把她送走时,曾承诺终有一日将举着小环旗迎她回家。你履行这个承诺了吗,陛下?”

“我不是陛下,”葛温德林强调,“我不是神国的国王。”

学者弯曲手臂,形成怀抱的姿势,低沉的嗓音被黑暗挤压成石块。“襁褓里有一捆柴薪。”

葛温德林厉声道:“你可知罪?若你迷途知返,将两位王子一并带到正道上来,那暗月骑士团免你的罪。”

学者摇晃看不见的婴儿,喃喃地劝慰道:“痛苦在这里终结。”

葛温德林转身离开。“他没救了,杀了他。”

他们几步返回伊鲁席尔的月光下,沙力万吹灭蜡烛,但那火光仍留存在他脸上。葛温德林走到窗边,俯瞰城市,白色是月光,黑色是月光之外的一切。

“你觉得我冷酷吗,沙力万?”小王子问道。

“冷酷是统治者的必备条件。”

这是沙力万的绝活,他从不说谎,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也从不被识破。

葛温德林回身。在黑与白的世界中,沙力万是唯一的彩色。“你怎么想?”

“想什么?”

“传火这件事。”

“我是暗月骑士团的一员。我效忠欧斯罗艾斯国王陛下。”

葛温德林点点头,说:“我想你逮捕过很多宣扬灭火思想的叛国者,是么?你和他们说过话,看清过他们的眼睛,是么?”

沙力万反问:“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你?”

葛温德林深吸气。回答问题前的沉默代表着更为复杂的表述方式,一开始,答案是赤裸的;五秒之后,它就穿上了衬衫;半分钟后,它成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哲学家。

“世上只有一条路,”王子说,“我的职责是确保每个人都行走在它上面。然而荒野的诱惑力与日俱增。在曾经的日子里,所有人手牵手走在这条路上,荒野不使我们动容;现在,你看到了,沙力万,即使我们在道路两侧建起高墙,人们依然想着翻墙而出。”

沙力万颔首,靠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每一条路都有尽头。”

这句话对沙力万来说过于直白了。

“小心那些主张灭火的罪人,不要被他们同化。”葛温德林立即警告道,“你行动在惩戒罪人的最前线,我也是。我知道前线的立场是最模糊的。没错,每一条道路都有尽头,但在它结束之前——”他不再说下去,肩膀也塌一点,“我累了,退下吧。”

沙力万反而前进了一步。

“还有何事?”

“我们说好的,殿下,如果我想办法解决掉学者,你就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俩竟然这么熟,埃尔德里奇诧异地想。

“我以为你更聪明一点,这不是提出请求的恰当时机。”

“这是最恰当的时机。”

“既然如此,说吧。”

沙力万盯着他。“我想看看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埃尔德里奇的眉毛飞出了额头——幻想的眉毛飞出幻想的额头——沙力万的确有点疯,可绝没有这么疯。他等待着葛温德林拔出弓箭把沙力万射成马蜂窝。

葛温德林笑了一声。“我猜这件事十分困扰你。”

“寝食难安。”沙力万一本正经地回答。

葛温德林掀起裙摆。埃尔德里奇停止思考。沙力万蹲下观察王子的腿。

人类的膝盖下倾泻出一条条蛇,皮肤渐变为鳞片,群蛇昂起头,向沙力万吐信。

“真神奇。”他赞叹道。

“龙血在我的家族中肆虐,制造畸变。”葛温德林捏紧纱质衣料,“没有治愈的办法。”

“很美丽。”沙力万说。

“什么?”

这一瞬间,埃尔德里奇灵光乍现。沙力万未婚,没有绯闻,不向贵族小姐邀舞,不对酒馆侍女吹口哨;他知道葛温德林的神秘的哥哥的身世,知道葛温德林的神秘的姐姐住在哪个卧室,知道葛温德林所有神秘的兄弟姐妹的名字,还知道葛温德林那七条蛇的昵称。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绿树上的一颗红苹果,而这一瞬间,埃尔德里奇治好了自己的色盲。

沙力万把手按在葛温德林的膝盖上。王子受了惊吓,蛇呲出牙齿。

“很美丽。”他重复道,抚摸蛇的鳞片。他的手掌是粗糙的。然后这只手向上移动,紧贴着光滑的大腿内侧,一下子托住耻骨,他站起的动作非常迅速,如同一头扑食的狼。葛温德林惊呼一声,推拒他,被沙力万压在墙上。

“放肆!”王子怒斥道。

埃尔德里奇快要昏厥了。

沙力万的额头抵住太阳王冠,热气喷在他脸上。

“如果我猜错了,”下位者用气音恶狠狠地说,“那就大声地说出来,葛温德林,我将永远消失在你面前。”

宫殿内唯有二人粗重的喘息声,混杂着,却泾渭分明。沙力万的呼吸像一条奔腾的江,带着所有的漩涡、激流和瀑布向前冲锋;葛温德林的呼吸在颤抖,像乡野中的那种时断时续的小溪,有些时候被落叶噎住了,另一些时候在青草和鹅卵石间拿不定主意。

他放松了夹紧的大腿,放沙力万的手指插入体内。

 

埃尔德里奇惊醒过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里里外外检查了七八遍,确认自己没长出什么不该长的器官,才安下心。

远处一扇窗帘打开着,为黑暗添入一块亮斑。葛温德林的那一小团灵魂还在沉睡。埃尔德里奇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不敢想象梦境此刻进展到了哪一步。

幸好他撤离得及时,不然与教宗的同盟关系必不复存在——他会当即抄起武器连夜杖毙沙力万。

如果埃尔德里奇今晚在这末世中找到一间还提供烤肉和荤话的酒馆,那么他定要大喊一声:沙力万睡了葛温德林!半数人将为这个笑话鼓掌,另外半数人将拔刀而起、赌咒发誓要削掉他那胡言乱语的臭嘴。但他仍忍不住分享秘密的冲动。众所周知,一个秘密越稀有,它在喉头就越翻闹。

曾经有三位忠心的主教侍奉他,埃尔德里奇喜欢与他们聊天,传授增肥技巧。末日要到了,世界的尽头要降下了,他对他们说,深海翻转上来,瘦的要沉底,胖的要浮在水面,如同牛皮筏浮在水面。现在他还想对他们说,沙力万睡了葛温德林。当然,用更为含蓄、神圣的方式,比如:从前我们之中有一个年轻人,他从最寒冷的地方来,怀有最暗的火,摘得天上空明的月。一个星期后,整个幽邃教会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三位主教不在这里,埃尔德里奇只能独自舔舐这个新鲜嫩滑的秘密。他又看了看葛温德林的残魂,这位旧统治者还在沉睡,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他坚称自己是王子,实际上是尘世中最大的国王。爱欲的火光令所有人盲目。

埃尔德里奇改变了三个睡姿,对着远方的光斑背诵了十遍人体结构表,觉得差不多了。沙力万再怎么持久,也不可能这么久。

他闭上眼睛,重新进入被吞噬者的梦境。

 

他正涉入水池,水是热的,一层月光,一层蒸汽。一个男人背对他站在水池中央,高大,宽肩,有一张形状漂亮的背,上面遍布丑陋的伤疤。他走到那人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上。

“你该在床上躺着。”是沙力万的声音。

“我躺了三周了。”葛温德林回答。

“你的病还没好。”

葛温德林缓慢地眨眼,恹恹地问:“洛斯里克那里怎么样?”

“一切顺利。胜利指日可待,不久后国王就能重整秩序,送洛斯里克王子去传火。”沙力万漫不经心地说,亲吻王子的手腕,“别担心。”

他们安静地靠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模糊的水声,涟漪一片片散过来。

葛温德林撤回一条手臂,抚摸沙力万的脊背,细白的手指掠过霜花似的烧伤疤,停在一块古怪的硬质凸起上。“这里怎么了?”那块皮肤不是疤痕增生,紧绷着,表面柔软,里面好像裹着铁一般。他反复地抚摸这个区域,这里有许多凶悍的疤,旧疤,都泛白了,像是被掘开的乱葬岗。

沙力万问:“你记得我加入暗月之剑的那天吗?”

葛温德林笑了笑。“你非要我主持仪式。”

“那天我告诉你,我的母亲是一棵树。”他说,“我没有骗你。”

葛温德林踮起脚。“什么?”

“那些话都是真话。我母亲是一棵树,我有她的血统,终有一天——”他顿住,转开头,“它们不断地生长,我就不断地把它们磨掉。”

突然埃尔德里奇明白了。这是沙力万的翅膀。他没能找到绳索,没人会给他绳索。

葛温德林拉着他转身,面对面质问:“你在开玩笑吗?”

沙力万摇头。

“你现在才告诉我?”

“从前并不严重。”

哦,从前可严重了,埃尔德里奇心想,他为了把头上的树杈磨掉,当了好一段时间的人血漆器。

沙力万湿漉漉的手抚上他的脸,说:“别担心,我正在想办法。”他俯身要与葛温德林接吻。王子挡住他。沙力万叹气,说了几个魔法和咒术。

你不要命了!

“嘘——”沙力万安抚道,梳理他的鬓发,“没别的办法了。相信我,我都试过。我是幸存者,我是幸运的那个。”

葛温德林双手交叉放在他颈后,苦劝道:“纵使变成了一棵树,那也是活着的。这些魔法和咒术一旦失控,你就死了,什么都救不回来……”

“我知道,可没有别的办法。”

葛温德林沉默片刻,拥抱住他,轻声说:“就算你变成一棵树,我也还是会爱你的。”

远处依然有水声,微弱的,不竭的,池水长了一层月光的鳞片。沙力万的心脏在他耳畔跳动。

“你可以呆在花园里,如果你愿意的话。”

埃尔德里奇被逗笑了。天才魔法师、罪业之都的发现者、罪业大剑和暗月大剑的拥有者、全世界最有野心的人、教宗沙力万,变成一棵树,呆在亚诺尔隆德后花园里,身上挂着小鸟,说不定树下还要摆一张躺椅。

沙力万亲吻他的头顶,说:“睡吧,我带你回去。”葛温德林就闭上眼睛,被对方横抱起来,群蛇离开地面,疲倦而亲昵地绕上沙力万的手臂。

水声。

 

“葛温德林?”

“嗯?”

“如果我被选为下一任薪王,你会怎么做?”

 

水声停止。

他睁开眼睛,纱质床帐把月光磨碎,一个朦胧的人影停在床侧。“沙力万?”

那人握住他的手,说:“是我。”年轻女人的声音。

半晌,葛温德林小声问:“妈妈?”

他挣扎着,浑身如同中空一般,冷汗卷着病气往下淌。女人按住他,安慰道:“静一点,疾病在蚕食你。”

“你不该回来的。”葛温德林沙哑地说。

沙力万提到过,葛温德林的生母是罪业女神蓓尔加,她是暗月骑士团的第一任团长,清算并惩戒生者的罪。埃尔德里奇问,她和罪业之都有什么关系。

罪业之都重见天日时,蓓尔加被逐出伊鲁席尔,沙力万回答,儿子一心维持神国的荣光,而母亲在暗夜中蹑手蹑脚。

“我听说你病了,”蓓尔加前倾身体,滑入光的领域,她戴着黑面纱,她把夜晚蒙在脸上,“我听到这消息就赶来了,还有你的哥哥,他也快到了。”

“我的哥哥?”

“他来接过权柄。”她在他耳边叹息道。

“终于。”他呢喃。数千年的时光在这两个字间消逝。“我没有想到他会去那么久。我知道时间是一条无穷的线,但我还是……”

蓓尔加擦干他额头的冷汗,像一位慈爱的、平常的母亲那样。“再等一天,再走一步。每条路都有尽头。”她说完,抽身离去,仿佛被黑暗吸走了。葛温德林开始剧烈地咳嗽,滚下床榻,地板冷如霜雪,月光拖着刀在上面走。他爬着,后来获得了站立的力量,也不太够,跌跌撞撞地。月光切割着白与黑。

他摔倒在地,朦胧间听见人声,又往前走了几步。烛光忽地荡开来,一条条如同螺旋形的金线。许多人坐在餐桌边谈笑,水果上堆砌着鲜花,那青春之光便照亮众人的面孔,百合的喇叭向上空吹奏,熟裂的石榴淌下心头血。他们看见他,都露出团圆的神色,大声地招呼他坐在唯一的空位里。

他站在椅子旁边。

太阳王葛温坐在首位上,声如洪钟,说:“你办到了,办得很好,超出我的期待。我交予你的,你都守住,而且使它们勃发。”

他的哥哥笑着说:“那沉重的王冠你可以移交给我了,太阳已返回亚诺尔隆德。”

长王子身边是一名金红色头发的女人,她端起红酒说:“我一定要提一点,弟弟,你把我的幻象制造得太丰满了。你懂我的意思。”这位是葛温艾薇雅,埃尔德里奇推测。

两位太阳公主坐在一起。黑头发的费莲诺尔微笑道:“环印城的事都解决了,矮人群王重返家乡,我也是。还有我的孩子们,你应该都见过了。洛里安,洛斯里克和葛慈德。葛慈德亲爱的,羽毛不能吃。”

小女孩把羽毛吐出来。她的双胞胎哥哥们大约七八岁,洛里安热情地对牛排舞刀弄叉,然后把切好的肉片放在洛斯里克的盘子里。

蓓尔加的面纱摘去一半,露出苍白的嘴唇。另一个异域服装的年轻人说:“你没见过我,我叫哈弗莱特,与你异父同母。”与他坐在同一排的,当先的便是雪地里那个生龙尾的女人,她颔首道:“普莉希拉。又见面了,殿下。画中世界已经开启新的轮回,我们都平安无恙。”幽儿希卡挽着她的手臂,她是在座的人里面貌最清晰的,“你说得对,叔叔,结局总归是好的。”她转向费莲诺尔,表情应被称为幸福,“我真喜欢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坐下?”他的母亲柔声问,“坐下吧,我们都回来了,和我们坐在一起吧。”

葛温德林低头看那张空椅子,泪水就落了地。

他坐下。

所有人都开怀大笑,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交谈、碰杯、一起唱歌,曲调隔着毛玻璃,词语则环环相扣,令人找不到首尾。但青春的光是在的,鲜花盛开在所有人的脸颊上。

在这金子般闪烁的和鸣中,钟声犹如一支飞箭。

葛温德林猛地跳起,他被射中了,可别人毫无察觉。他们仍旧吃着、说着,吞进佳肴,吐出喜讯。

这钟声埃尔德里奇认得,这是末日的钟声。

葛温德林把宴席抛在身后,快步前进,这条路在他脚下,是同一条路,阳光已经死去了,它苍白的尸体化作刀片。他弯着腰,捂住嘴,每咳嗽一声胸腔里都炸开一道雷,等手拿开时,血顺着小臂流进衣袖。

在他跌倒的刹那,一个人扶住他。是幽儿希卡。她哭着说:“我找到你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才这样不吭声。内战输了,欧斯罗艾斯输了,洛斯里克王子没有去传火!你听啊,是末日的钟!是世界的尽头!”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连声道。幽儿希卡哭着为他擦掉嘴边的血。“这不可能!沙力万说……”

“沙力万背叛了我们!”

葛温德林一下子跪倒,像失了提线的木偶。“可是、可是他是暗月骑士团最优秀的一员,他杀了王子们的老师……”

“那都是他的诡计,为取得你的信任。连你的病也是他做下的。”她拉着他,“起来,陛下,起来,我们快点逃走。他控制了骑士团,我们逃到荒野去,离开他,你的病就会好——啊啊啊!”

“幽儿希卡!”

一队银骑士将她拖走。很快他听不见她的叫喊,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他趴在地上,月光要切割他的肉体。好似几个世纪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抬起头,看清面前有一双鞋。他认得这双鞋。

沙力万用手帕为他擦脸。葛温德林盲目地攻击他的脸——埃尔德里奇猜测他瞄准的是脸——却只打到他的袖子,甚至也不能说是“打”。

“嘘。”沙力万发出安抚的气音,“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实在没有必要。”

葛温德林又咳出一口血。

沙力万扔开血红色的手帕,把王子抱起,那些蛇死气沉沉地垂着。

“幽……”

沙力万凑近了听,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她不会有事。”

他依然面无表情。一般来说,当骗子摘掉精良的假面具时,必定会显出狂喜的真面目。他们日日躲避着光的锋刃,而终于从泥泞中翻身撞倒了王座,得逞者要尽享得逞后的喜悦,受困者要取回受困前的恣肆。但沙力万依然面无表情。

熟悉的走廊,熟悉的动作,月光一窗接一窗流转,世界由黑与白组成,由巨石和刀片组成,他披着唯一的火光。

“叛徒。”葛温德林轻声说。

沙力万低头看着他,面孔被美丽的、不存在的火光照亮。他张开嘴,要说什么,为自己注解,或为自己立威;最终不发一言。

“叛徒。”葛温德林重复道。沙力万垂首在他耳边说:“都结束了。”他那不规则的嘴唇沾了一点血,是鲜红的。

 

埃尔德里奇苏醒,远处的光斑还在,一动不动。葛温德林的残魂正在抽泣。

“别哭了,”他不耐烦地说,“之前你哭,还有道理,因为我的牙齿特别锋利。但我早就不咬你了,你怎么还哭啊?”

吞噬神明的埃尔德里奇,吃掉了沙力万献上的祭品。

那天沙力万将小王子放在废弃教堂的高台上,为他擦掉血痂,未显出不合礼节的亲昵。王子的呼吸几不可闻,皮肤清透,睫毛雪白,他睡在月光里,只有他与月的床榻相配。

埃尔德里奇蠕动着靠近,欣赏这陶瓷般的食物,欣喜道:有了他的力量,我们就能度过末日。

教宗点头,平淡地说:别忘了我们说好的。

当然,当然。

沙力万径直走出教堂。

埃尔德里奇绕着祭品转了一圈。他早就失去了脚,也失去了脸、手和身躯,他吃了太多人,于是失去了人的样子,变成一滩烂泥。他亮出几百颗锋利的牙,第一口咬住王子的腿,垂死的蛇发出嘶鸣。鳞片,香脆的鳞片,血液喷涌,血液挣脱皮肤的捆绑,他含住了世间最甜蜜的喷泉。骨裂的咯咯声,他听见骨裂的咯咯声,一整个乐班在他的身体里敲鼓。

王子痛苦地呜咽着,他已没有力气尖叫了,这令埃尔德里奇丧失许多乐趣。吃饭的乐趣在于品尝味道,吃人的乐趣在于品尝生命。你看那些吃活肉的,是狮子与它的族类,它们咬住猎物后就不动了,因为咬住了从生到死的权柄;那些吃死肉的是秃鹫,裸着头皮,闹成一团。他不喜欢秃鹫。

葛温德林从头到脚与月光相似,苍白的,没了活性。他的哭声令人烦躁,田间的寡妇也这样哭,实在是数一数二的烦人哭法。埃尔德里奇打算赶紧解决这顿冷饭。要是他能做主,一定会选幽儿希卡,她那么年轻,年轻的鹿蹄子都很有劲。但没办法,饭总是要吃的,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第二口,他咬住王子的灵魂。神明的金黄色的灵魂。埃尔德里奇囫囵地吃着,特殊时期,没时间留给他细细品尝。王子哭个不停,令埃尔德里奇想起田埂上行进的灵车,牛脊梁上满是苍蝇,木车轮陷进沟壑里。

别哭了,他说,我能力也有限,总归要一口一口地吃。你哭得我毫无斗志。

王子没理他,一直哭,哭到现在。

“你是被沙力万气哭的吧?”埃尔德里奇问。

葛温德林说:“闭嘴。”

嘁,埃尔德里奇心想,你看,麦克唐纳大主教,他竟然让我闭嘴,究竟谁才是不断发出声音的那个。真没有道理。

门打开,脚步声。

葛温德林不哭了,变得愤怒。

沙力万出现在那唯一一扇拉开的窗帘旁边,穿着贤者长袍,戴面具。埃尔德里奇爬过去。那是一张无面的面具,缠绕着树藤。

“如何?”教宗问。

“消化不良。”

“我们的约定?”

“按照你说的。”埃尔德里奇摊开双手,展现新的身体部件,他只吃掉了那些蛇,和一部分腿。好吧,是所有的腿。“我看了他的梦境。”他用葛温德林的面孔接近沙力万,细长的手指点在面具上,“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坏。”

“让他出来和我说话。”

埃尔德里奇退后,让葛温德林获得他身体的控制权。他期待着葛温德林扇对方几个耳光,很遗憾这事并未发生。王子十分冷静。

加上埃尔德里奇烂泥般的身体,他比沙力万高一些,能够俯瞰他。他说:“摘掉你的面具。”

沙力万摘掉面具。

噫,埃尔德里奇心想。

他的脸侧和头顶长出大量树藤,向上形成一顶树形的王冠。看来那个名叫奥德安的青年不必再隐瞒自己的角了。

葛温德林嘲讽地笑了一声。“不久后你会变成一棵树,一切都是徒劳。你以为你能活过末日?”

“我幸存到了今天,也许还能幸存到明天。”

葛温德林逼近他,声音产生裂痕,从中爬出亡魂和尸鬼。“杀了我。”

“不。”

“你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沙力万轻飘飘地说。

葛温德林崩溃地吼叫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回音。

他又开始哭了,但心是愤怒的,这些泪水并不源自悲伤的井。他伸出双手,好像要揪住沙力万的前襟;他维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二人已经断绝了碰触的情谊。

沙力万动了动。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幸存者。我的母亲成了灰烬,我还活着;地牢里的魔法师成了腐肉,我还活着;罪业之都的人民成了焦尸,我还活着。”

他的面容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死地长出植物。未命名的,相交织的,转瞬的。

“我是幸存者。”他陈述道,“我必须活下去,因为他们都死了。”

葛温德林笑起来。“这就是你的理由?”笑到最后,像是在咳嗽。

沙力万反问:“你比我正派吗,陛下?谁将鹰骑士戈夫流放?谁将费莲诺尔许配给欧斯罗艾斯?谁要将自己的外甥活活烧死?谁创造了折磨不死人的幻象?谁在屠杀少数派?谁接管了黑暗之魂的骗局?——每条路都有尽头,但在它结束之前。”

我们永不止步。

“你以为我们是相同的人?不,沙力万,我们不同,是天与地的不同,是人与非人的不同。我是有心的。”他直视教宗的黑眼睛,泪水珠子似的挂在双颊上,“我永远不会这么对你。”

沙力万垂下眼帘,抬手,让葛温德林的眼泪落在掌心。每一滴眼泪都是一滴月光。

他说:“我如果有心的话,一定会爱你的。”

 

大门关闭。

埃尔德里奇对重新蜷缩起来的同伴说:你刚才真该扇他两巴掌。

葛温德林有气无力地说,吃了我吧。

那可不行,埃尔德里奇回答,那沙力万该跟我翻脸了,而且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和幻想中的大主教们说话。沙力万说他们“没事”,但我知道他们要么逃了,要么被沙力万杀了。真可惜,他们储藏了不少脂肪。我早和他们说过,沙力万没有心,你要是多出来走走,也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你看,沙力万这个人很好懂。他是烂人,你是傻子。

葛温德林:闭嘴。

埃尔德里奇转向幻想中的大主教,抱怨道:麦克唐纳,你听到了吗,他又让我闭嘴。皇室不该说这么多“闭嘴”,他们会折寿的。

 

沙力万走出教堂,停在门边。葛温德林被吞食的时候,他也站在这里,对着苍茫大雪。

雪是月亮的碎屑,水是月光的载体。他掌心的泪水已经干涸了,所以月光也一同干涸了。

银骑士禀报道:“大人,那个灰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正在向主殿移动。”

“拿我的剑来。”他说,走向月光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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