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kyrie

【黑魂】愿太阳长存

长王子回忆录,2w一发完

涉及太阳长子x翁斯坦;阿尔特留斯x基亚兰

大量私设&两勺肉汤

 

 

简介:我是爱与美之女神菲娜的长子,来自亚诺尔隆德。

 

001 山丘Mound

 

他最近时常想起过往的事。

 

那时天地间矗立着铅灰色的巨树,他的母亲站在盖子一般的天空下,他记得,天空像盖子一般。等到城市从地里生长出来之后,天空就变圆了,仿佛有一股力量推着它膨起,噼啪地变成一块酥皮面包。

 

总之,他记得他的母亲,她金红色的头发飞舞在风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色的味道,似乎是那些巨树散发出来的。她的样子是模糊的,只留下美的概念,他无法在自己脸上找到她的遗产,所以每当他回忆母亲时、总得想一想他的妹妹。葛温艾薇雅与母亲相像,他听说她嫁到遥远的国度去了。

 

母亲站在一块曲线舒缓的高地上,不久的将来,这种地形会被命名为“山丘”。她眺望着,在视线的尽头,低垂的天空与旷野相撞,巨树正在化为飞灰。他握紧母亲的手,仰起头问:你在想什么,妈妈?

 

她回答:我在想名字。

他追问:什么的名字?

她低下头,柔声说:家的名字。你看这片新土地,我们在这里安家。你喜欢亚诺尔隆德这个名字吗,我的小太阳?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

 

后来他的母亲死了,金雀花落在她的棺材上。

 

他还会想起别人,很多人。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其中幺妹费莲诺尔早嫁去了环印城,褪色为记忆中一段苍白的影子。小公主苍白而美丽,却遗传了她母亲蓓尔加的眼疾。

在这位继母刚嫁过来的某一天,他和翁斯坦以护送果盘的名义与她交谈过。他年轻气盛,誓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那天阿尔特留斯和基亚兰默契地一起失踪了,翁斯坦上前把果盘放下,退回来,凑近他悄悄说:我想她看不见。

蓓尔加殿下坐在窗边,背对二人,那一定是一个晴天,因为他看见许多金黄的尘埃,但继母依然黯淡得像一阵烟。出于突发的对盲人的同情,他说:殿下,果盘在您右前方两英尺的位置,是苹果。

黑发女人转过头来,说:谢谢您,长王子,您是个善良的人。

 

后来他了解到蓓尔加有一个爱人,叫马努斯,他们曾一起生活在黄金魔法国度乌拉席露。他衷心希望,她最终与爱人重逢了。

 

长王子为蓓尔加的事跟父王争吵过,这只是父子矛盾中的一块砖头,而矛盾的整体大概有一座城堡那么大。紧接着,小公主费莲诺尔出生,也是盲人。战争的缝隙间,他抱着她去城郊感受青色的山丘,也许就站在亡故的母亲曾经站过的地方,天空是圆形的,有清凉的风使它弓起身躯。他悄声告诉她:这就是天空的气味。

 

翁斯坦站在他身边,没穿那套黄金铠甲,他一只手抓着红色长发,以免它们被风吹乱。青草在他的绿眼睛里生长。这一刻,长王子感觉自己就要说出什么了,青草在生长,天空在膨胀,血在胸腔里燃烧。就在这一刻,阿尔特留斯喊:翁斯坦,你要站在那里一辈子嘛。我们来比赛。

阿尔特留斯站在齐腰高的青草里,金发的基亚兰坐在他肩上。她说:啊,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孩,我们已经输了。

阿尔特留斯想了想,把狼崽希夫拎起来给她,说:我们也有。

 

后来阿尔特留斯成了狼骑士,基亚兰成了王刃,他俩的倾慕者加起来约等于王城的全体居民。有些时候,长王子坐在古龙顶宫殿的屋脊上,在晴空下想起这些人,他想象着阿尔特留斯和基亚兰的现状,也许结婚了,也许有了孩子,也许这孩子能遗传到基亚兰的、美不胜收的象牙金发色,他们会抱着孩子去见希夫,引领那只小手碰一碰巨狼的鼻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相信着这些画面,就像他相信蓓尔加终将重返乌拉席露,在那里找回她久别的爱人。

 

但翁斯坦来了,他告诉他,阿尔特留斯死了,基亚兰消失了,戈夫被流放了,葛温艾薇雅远嫁了,太阳王葛温去传火了,王城里只剩下羸弱的小王子葛温德林,而乌拉席露沉进了深渊。

我们需要你,他说,求你回来吧。

 

 

002 告别Exodus

 

长王子离开王城之前没有和翁斯坦道别,他不敢见他。龙狩的十字枪削铁如泥,龙狩本人则更为锋利,他会把长王子的信念一点点削成碎片。在离开的那一天,他先去见葛温艾薇雅,去交代一些事情。她吃惊地问:你在想什么啊?翁斯坦不可能同意的。他说,他不知道。

 

兄妹二人沉默地对坐,最终长王子站起身,意识到他们已无话可说。这时,葛温艾薇雅喊他的名字,他停下看着她,恍惚间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她说:我会想你的。

 

他点点头,走出公主的寝宫,去见他年幼的弟弟。葛温德林正在玩弓箭玩具,长王子陪他玩了一会儿。玩具房的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魔法做成的星星,每当葛温德林射下一颗,它们就响起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二人靠坐在墙边,他对弟弟说:我要走了。

葛温德林松开弓弦,蒙白翳的双眼盯着地板。你要去哪儿,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长王子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回答:我要去很久。

葛温德林弯下脊背,连那些小蛇都蜷缩起来。他小声说:我不想你走。

长王子揽住他,安慰道:你会好好的,葛温艾薇雅会照顾你。

男孩缩得更紧了,说,她不喜欢我。

这是真的,葛温艾薇雅对继母及其子女的敌意一直没有消除。长王子沉默片刻,轻声说:那么,翁斯坦会照顾你的,还有阿尔特留斯和基亚兰。

他们不和你一起去吗,葛温德林问,如果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长王子答非所问道:我会非常想念你的。

 

最后,他去见太阳王。父子俩正式战斗了一场,雷电令王厅变为废墟。他获得胜利,却没有尝到胜利的喜悦,嘴里只有一股灰烬的味道。长王子转身离开,听到父亲气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他从未听见他这样叫喊过。

 

他继续走,一直向前,跳上火星的背,永远地飞离了家乡亚诺尔隆德。

 

后来他在古龙顶安家,他想起这些人。无数美好的故事在他脑海中成型,晴空给了他一点灵感,清风给了他一点灵感,这时一点那时一点,逐渐拼凑起来。但翁斯坦来到了古龙顶,把这张拼图打得粉碎。

 

 

003 重逢Reunion

 

蛇人早早地通报了他到来的消息,他们说,有一个狮子头的骑士正往山顶来。长王子的心猛地提起,肺里的气却长舒出去,他想,终于。终于,他不停地想这两个字,终于。

终于。

 

他坐在宫殿台阶上等着,“终于”这个词形成奇妙的回音。他从不觉得自己在等待,直到他等的人终于到来。二人上一次见面距今多久了?几十年,或许上百年,神是长寿的,因此也是健忘的。他甚至无法记起“最后一面”的场景。

 

实际上,他故意不见翁斯坦最后一面。最后一面使人更容易遗忘彼此。当母亲死去时,人们告诉他,去见她最后一面吧,长王子。他便走到棺材前,低下头。从那之后,他一想起母亲,就想起那具棺材,可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她,而只是一具尸体。人不是尸体。他希望自己没去见她“最后一面”,这样才能更清晰地记住她活着时的样子。

 

终于,穿金甲的骑士走进大门,他把狮子头盔抱在臂弯里,那张脸慢慢与时光重合。

长王子脑海中的回音蓦然静了。

翁斯坦站住,隔着一段距离,凝视他。接着他单膝跪地,垂首说:殿下。

长王子不动,说:你来了。

 

翁斯坦也一动不动,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长王子起身返回宫殿,听到骑士跟了上来。他们穿过厅堂,火星正在城中的小山顶晒太阳。龙眯起眼睛,慢腾腾地说: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骑士长真的在这儿?好久不见,翁斯坦。

翁斯坦上前摸了摸火星的脖子。长王子问他:你想看龙崽吗?

火星懒洋洋地抖动翅膀,插嘴道:那可不明智,龙妈妈经常用龙狩的故事吓唬小孩子。

长王子没理这只龙,说:你可以先把铠甲脱掉。

翁斯坦的表情依旧平静,他解开铁手套的搭扣。长王子出手相助。火星抬起翅膀遮住眼睛,叫道:去卧室吧,先生们,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将损害我的视力。

临走前长王子踢了他一脚,巨龙皮糙肉厚,哼都没哼一声。

 

他们走进宫殿,中途翁斯坦想说什么,长王子抢先开口道:我领你去房间。翁斯坦就不说了。等抵达房间门口,长王子打开门,翁斯坦没有进去。他的脸上有一点细小的胡渣,眼皮沉重地垂着。

长王子说:你看上去很累。

翁斯坦深吸气:我来找你是为了……

他打断他:先住几天吧。

他抓住对方的胸甲,把人拉进套间,帮忙把这身铁皮脱掉。

 

被剥了壳的翁斯坦抱住他,长王子本能地收紧手臂,发现这动作熟悉而陌生。在一段金黄的岁月里,他曾把这动作重复了成千上万次,但孤独伸开它漫长的躯体,相比之下,那段岁月仿佛不能被称为岁月,而是一只面对深渊的萤火虫。此时此刻,他终于再次抱住翁斯坦,那团光、那道闪电亮起来,久别重逢的感觉击中他。

 

翁斯坦不说话,紧紧地抱着他,用奔跑的力量抱着他。他身上有许多气味,铁锈味、潮湿的布匹的气味、土腥味,这些气味可以被总结为旅人的气味。长王子深呼吸,闻到别的气味——天空。青草向着天空生长。

 

狮骑士退开半步,亲吻了他。

 

这一瞬间,八扇盛满阳光的窗户开始旋转,窗户中的阳光洒了出来,化作空气里嘶嘶作响的金线。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像雾一样蔓延出去,肉身则被点亮了,从余烬中亮起来,那广袤的孤独里便升起了太阳。

 

 

004 爱火Affection

 

他们的第一个亲吻弥漫着烛火和鲜血的气味。当年他狂奔上百英里回到王城,满身是血,闯进翁斯坦的宿舍。那或许是个夜晚,因为他记得床头柜上有烛光,又或许没有。无论如何,他确定,翁斯坦的脸是有光的。

骑士长惊醒过来,瞪着他,责备道:你疯什么?

接着他向他伸出手,问:你受伤了?

 

古龙抓烂了长王子的后背,医生们用了上百次阳光疗愈才稳定病情。他昏迷了一段时间,心中涌起许多事,在这涌起的浪潮中,记忆和幻觉相交织。他幻觉王帐外的银骑士在流泪,还看到阳光一层层穿透纱幕,有一会儿他的两个妹妹好像在这儿,费莲诺尔把小环旗抱在胸前,问他怎么还不去接她回家。他的眼眶湿润了,对她说,我要接你回来。葛温艾薇雅叹息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太阳王葛温将环印城与幺女费莲诺尔赐给矮人群王,对她承诺,终有一日要派使者举着小环旗接她返回亚诺尔隆德。

金雀花落在母亲的棺材上。

又过了一会儿,妹妹们都不见了。基亚兰掀开纱幕,说她找不到戒指,还问他有没有见到阿尔特留斯,她边走边念叨着。

然后他听到钟声,却也不太像钟声,就如同尸体是人,可又不太像人。翁斯坦出现在不远处。长王子激动起来,说:我有话对你说。

翁斯坦看着他,双眼透亮,但长王子不会用与水相关的词语形容它们,因为水总在风中晃动,而翁斯坦的双眼中虽然有风,它的光却不晃动。

我有话对你说,长王子重复道。

他开口时醒了。

 

有人大喊:殿下活着!殿下醒了!

这两句话像接力棒一样传下去。长王子挥开医生,走出王帐,跳上马匹,狂奔了一百英里返回王城,闯入翁斯坦的宿舍。他把骑士按进床垫里,亲吻他,仿佛沙漠中的旅者亲吻冰块。

长王子结束这个吻,喘着气说:我有话对你说。

他终于要把暗恋宣之于口。

翁斯坦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去继续接吻。

接下来记忆变得混乱,或者根本没有记忆,而是一种感觉,狂喜的感觉。但他的确记得一点什么,比如翁斯坦的声音。当他抓着骑士的大腿把他提起来时,对方绷紧身体发出尖叫,他的肌肉蒙着一层亮闪闪的汗水,让人联想到奔跑着的野马。

 

长王子暗恋翁斯坦,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除了翁斯坦本人。所以“暗恋”这个词属实。

这场暗恋起始于菲娜女神的篝火旁。爱与美的女神菲娜是他的母亲,她的容貌已经被金雀花覆盖,即使抹开这些花朵,长王子也只能看见“美丽”,而看不见她的面孔。小时候他们坐在篝火边,母亲的脸被热气烤得粉红,奇怪的是,他甚至连这种粉红色也记得清清楚楚。

她给他讲童话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所有好人都得到幸福的结局。但他不想听,他想听猎龙者的传奇,勇士们用枪贯穿恶龙的心脏,那才是他想听的。谁关心深林里的一只受伤的鹿呢?谁关心小女孩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他央求母亲,给我讲屠龙的故事吧。

她柔声说:等你再长大一点,我的孩子。在你学会杀戮之前,你要先学会爱。

他听不懂,好几天不肯和她说话。

 

有一天,猎龙小队凯旋而归,在篝火边休息,他像往常一样端着食盘凑上去,渴望听一听这些英雄们的谈话内容。他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英俊青年坐在内圈,便挤开一众喝着啤酒的障碍物,把食盘送到他面前。

红发青年看一看他,拿了个青皮苹果。

你的眼睛和苹果的颜色一样,长王子忍不住说。

对方没有笑,但眼神里有笑意。他回答:你的眼睛和太阳的颜色一样。

长王子急迫地介绍了自己,问,你叫什么。

翁斯坦,对方说。

 

他母亲第一个看出端倪。临终前,她躺在巨大而空旷的寝宫里,握着他的手。那是个晴天,每一面窗帘都开着,室内充满淡金色的阳光。即使死亡已经渗进了女神的皮肤,她依然无与伦比地美丽。

他哭着说:我不想你死。

她的生命之火已然微弱,对他絮语道:别让悲伤伤害你,我的小太阳。我们都会死的,旧的死去,新的才会诞生。

他说,我不明白。

她说了什么,长王子倾身去听。她说,去爱你想爱的人,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于是长王子知道她知道了、而且一直在等着他主动坦言。爱之女神从不采用逼迫的手段,就如同爱无法从逼迫中产生。

但已经来不及坦言了。

最后他母亲轻声说:照顾好你的妹妹。

长王子无声地频频点头,泪水被抖落了,落在白色的枕头上。

 

菲娜女神死前屏退了所有人。她是代表美的女神,她要把死亡的丑陋一同带走。

 

倒数第二个知道的人是太阳王葛温。

在母亲去世很久之后,他长到结婚的年纪,葛温召见了他。王厅里站着一排侍从,每人捧着一副女子画像。葛温说,你要从这里面挑选未婚妻。

长王子嗤笑了一声,说“不娶”,转身就走。

国王命令他站住。他不太想听,但还是站住了。

葛温说:这十四位公主和女王是经过仔细筛选的,每一位都有资格成为未来的神国王后,辅佐你,延续皇室的血脉……

长王子打断他:我有爱的人了。

二人僵持半晌,葛温深吸气,在王座上动了动,问:是谁?

这一刻,他听到了母亲临终前的絮语。

他回答:是翁斯坦。

然后他被一道落雷炸飞三十英尺,躺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骨髓发麻,喘了几口气才撑起身,说:你要是敢动他,我就拼命。

你拿什么跟我拼命,国王厉声问。

他说,我要告诉全世界黑暗之魂的真相——人类拥有克制我们的力量。而你欺骗他们,镇压他们,还把黑暗封印在火之环里。我唾弃你的行为。

国王沉默良久,说:这些事情,我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你将来会继承王座,为了维持世界的运转……

我不想要那个椅子,他耸肩,说,抱歉,问问别人吧。

国王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长王子擦掉嘴角的一点血迹,抬起头问:你娶我母亲时,也进行了仔细筛选吗?

国王只是瞪着他,一动不动,也不再发抖,如同一座石像。

 

无论国王迎娶菲娜时有否深思熟虑,他与蓓尔加结婚的目的昭然若揭。他要蓓尔加的血统,还要她清算罪业的能力。罪业女神蓓尔加,能够清算、惩戒有罪之人,她生下一位公主和一位王子,公主费莲诺尔继承了清算的能力,王子葛温德林继承了惩戒的能力。

 

后来,太阳王葛温将环印城与幺女费莲诺尔赐给矮人群王,对她承诺,终有一日要派使者举着小环旗接她返回亚诺尔隆德。

但那是一个谎言。

黑暗之魂不在环印城里,而存在于每一个人类身上。环印城是一个骗局、一座监狱,而费莲诺尔是一个失去自由的狱卒。

 

他恨自己的父亲。

 

可翁斯坦认为葛温是一位伟大的国王,这想法根深蒂固。他不会跟他走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在问之前,长王子就心知肚明。

他还是问了。

你会跟我一起逃走吗,他问。

翁斯坦向他转头,夕阳无法给他的绿眼睛染色。他仰面躺着,红色长发洒在鸭绒枕上,胸膛起伏的频率还有些快。他说:什么逃跑?

如果葛温逼我娶一位某某公主,长王子说,我们该怎么办?

翁斯坦皱眉盯着床帐顶,仿佛那里写着答案似的。他的双眼因思索而显得更绿,似乎大脑在运转时也打磨了这对翡翠。最后他郑重地回答:那我就去恳请陛下,撤销你的婚约。

长王子被他逗笑了,翁斯坦反手打了他一下,强调: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这时候,他十分想问对方,你为什么不肯选择跟我一起逃走呢?逃走明明是更简单、更幸福的选项。但纵使他问了这个问题——纵使他问了,翁斯坦也不会和他逃走。

翁斯坦不信奉骑士道,他就是骑士道本身,忠诚是他的第一信条。

人是没办法背叛自己的,那些仿佛背叛了的,其实只是迷失了自己。迷失和背叛不同。

 

所以他一个人走了,骑着火星,飞过城郊那些遍生青草的山丘。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他看到母亲站在一座山丘的顶端,金红色的头发飘在风里。这是他的幻觉。

火星问他,我们要去环印城接费莲诺尔公主吗?

顿时,许多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他说:我只想离开,不想和葛温为敌。

他顿了顿,补充:等葛温德林继承王位,他会去接费莲诺尔的。

火星没吭声,飞越云层,水汽凝结为冰凉的露珠,一滴滴挂在他的脸颊上。

 

他们在古龙顶落下,建起宫殿,远离尘世,收留无家可归的古龙后裔。他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005 不幸Affliction

 

翁斯坦来到古龙顶的第一晚,他记得很清楚,乌云遮住了星月。长王子半夜醒来,室内没有一点光,床另一边是空的。他披上外衣走出宫殿,看到火星在庭院里喝酒。

龙说:翁斯坦上山了,我邀请这个悲伤的人和我一起喝酒,但他向山上去了。

长王子点了一盏灯上山,在山路尽头找到了翁斯坦。他坐在断崖边,似乎没有一跃而下的打算。长王子在他身边坐下,把灯放在地上。

翁斯坦垂头坐着,披散着红发,呼吸化作白气。

长王子指着前方的黑暗,说:如果今晚有月亮的话,咱们就能看见,这对面的山上卧着一只巨龙。山是他的枕席,积雪是他的坟土。

翁斯坦有了反应,抬头望向他所指的黑暗。我看不见,他说。

长王子说,是的,因为今晚没有月亮。

翁斯坦转向他,说:葛温德林殿下十分想念你。

长王子问:他怎么样?

翁斯坦沉默片刻,回答:他长大了。

那就好,长王子点头,阿尔特留斯呢,他和基亚兰怎么样?

 

翁斯坦很长时间不回答,长王子意识到了什么。翁斯坦来到古龙顶,带来一颗名为“恐惧”的隐秘的种子,这种子也许是活的,也许是死的。现在长王子知道它是活的,因为恐惧的尖刺正从他心底破土而出。

 

在微弱的火光下,他仔细端详翁斯坦,发现对方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绷紧无形的壳,不是为了抵御外界,而是为了抵御里面的东西。他的壳裂了,裂痕组成“不幸”这个词,是不幸在嗜咬他。

 

终于,翁斯坦与他对视,说:阿尔特留斯死了,基亚兰消失了,戈夫被流放了,葛温艾薇雅远嫁了,太阳王葛温去传火了,王城里只剩下葛温德林。

 

他每多说一个名字,那双眼睛就破碎一点。碎片不肯化作泪水流出来,因为悲伤原本就是一口无尽的井。

 

阿尔特留斯死了,长王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记忆中寻找阿尔特留斯,便看见他坐在厨房柜台上研究菜谱,衬衫袖子挽着,阳光照在一碗青翠的西兰花上。他从他手中抽走菜谱,看了一眼,香烤迷迭香小羊排。

你决定改行成为一名厨师了,他问。

阿尔特留斯抱起双臂,声称:我要给希夫准备大餐。

长王子指出:我觉得狼可能尝不出草和迷迭香的区别。

阿尔特留斯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要对他有信心。

长王子翻了一页,大惊失色道:你还打算给希夫做白森林爱心蛋糕吗?他会噎死的!

阿尔特留斯不好意思地干咳几声,回答:这个是基亚兰的。

 

他无法把阿尔特留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对于他来说,阿尔特留斯是那个蓝衣银甲的狼骑士,曾骑着马穿过星空下的旷野,仿佛天河中留下的一滴白银。他怎么会和死亡有关呢?他经历过那么多场战役。

 

突然间长王子明白了,那个画面出现在他眼前:阿尔特留斯躺在血泊里,战袍红得发黑,狼骑士之所以穿湛蓝色,是因为那与他眼睛的颜色相同。但现在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湛蓝色的了,湛蓝色成为他灵魂逃逸的窗口。

 

翁斯坦继续说:是基亚兰告诉我的。阿尔特留斯去镇压沉进深渊的乌拉席露,几个月后,基亚兰也走了。她回来了一次,告诉我这些,又走了,一去不返。我记得她离开的那天下着暴雨,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说这些话时,像是正在被雨淋湿。

 

长王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安慰对应的阶段是“流血”,而翁斯坦的伤口已经结痂。他的声音是疤痕一样的苍白色。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一起默默地看着灯火。天地间只有这一点微小的暖光,黑暗似乎无止境地向外延伸,又似乎无节制地向内坍缩。

 

在火熄灭的那一刻,他感到空气骤然变冷了,寒风在远处的山谷中呼啸。翁斯坦靠在了他的肩上,甚至算不上“靠”,只是肩膀与肩膀轻轻地碰触在一起,如同帆船轻轻地与码头重逢。

 

翁斯坦在古龙顶住了将近一年,每当他显出一点离开的意愿,长王子就说,再给我讲讲葛温德林的扩建计划吧,或者说,你今天能陪施米尔、帕奇和格丽塔玩飞盘吗,我要给火星清洗鳞片。

 

翁斯坦就去陪三只儿童期的龙玩飞盘,他偶尔笑一笑,但再也不见年轻时的锐气了。在一半时间里,他显得悲伤;在另一半时间里他试图掩饰这种悲伤。长王子对此无计可施,可他认为,这生活总体还算是幸福的。

 

幸福的生活结束在钟声里。

 

那一天钟被敲响,长王子和火星又一次击败了挑战者,原本没什么特殊之处。可是第二天,钟又响了,那个挑战者又回来了。

 

火星猜测:可能他有个双胞胎兄弟。

 

第三天他捉住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挑战者,用剑枪把他钉在地上。

那个人说,他是被诅咒的不死者,每次死去都会在篝火旁重生。千年前太阳王葛温前往初始火炉,以身为薪,传承初火,拯救世界。现在他被烧完了,初火即将熄灭,不死诅咒蔓延,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我们要带你去传火,他说,你是世上最有资格成为薪的人。我们将重塑你的神像,重新传播你名字的福祉。

长王子一道雷送他回了篝火。

他听着这个矮小的人类说他的父亲“烧完了”,觉得有点好笑。他心想,父亲烧完了,就要让儿子接着烧,难道我们家族有什么树妖血统吗。

 

他拔起武器转身,翁斯坦站在后面,皱眉盯着那滩血迹。长王子问:你想说什么?

翁斯坦摇摇头。

 

五天后的清晨,翁斯坦穿着铠甲、提着十字枪,走出宫殿正门。长王子从柱子后站起身,拦在他面前。他刚坐下时,天空漆黑一片,随后一点点变亮,在东方,光的潮汐还是弱的。

 

翁斯坦的脸隐藏在头盔之中。长王子问他:你要去哪儿?

他盯着狮子嘴部的裂缝,那里没有光亮。

 

去传火,翁斯坦回答,声音发闷。

 

长王子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当柴薪,你烧不了的。

骑士长说,我要试试。

 

“试试”,他这么说,长王子又被他逗笑了。他说:你知道成功传火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会孤独地被烧几百年,活着

 

狮子的金眼珠泛着冷光。对方平静地说,我知道,我要试试。

 

长王子感觉一股怒火灼烧着自己的皮肤。他的笑容没有消失,声音变得尖刻,说:伟大的骑士长要拯救世界,是么?伟大的英雄,伟大的牺牲精神。但事实是,这世界根本不值得被拯救。你谁也救不了,翁斯坦,只能徒增痛苦。火终究会熄灭,就如同人终究会死去。旧的死去,新的才会诞生。

 

光的潮汐漫过天空。

 

翁斯坦反问:人终究会死去,所以就不活了么?

他走下台阶,长王子提起剑枪。翁斯坦顿了顿,也摆出了战斗的姿势。他的十字枪以太阳王葛温的剑枪为蓝图,后来那柄剑枪传给了长王子。

二人的兵器撞击在一起。

 

等到太阳从地平线的口中彻底脱身,长王子打飞十字枪,狠狠地把翁斯坦击倒在地,剑枪贴着他的头盔插进地砖里。他喘着粗气,低头俯瞰败者,没有胜利的热气从体内升腾,他感到针刺般的疼痛,还尝到一股类似灰烬的味道。

他上一次尝到这味道时,击败并离开了自己的父亲。他意识到今天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了。

 

他意识到自己搞砸了。

 

翁斯坦躺在地上,问:你想怎么办啊,殿下?你要用锁链把我囚禁起来吗?

长王子恍惚地摇摇头,松开剑枪,后退几步。翁斯坦站起来,他把这动作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撑起胳膊,第二阶段坐起来,第三阶段站直身体。二人面对面站着,有一些未出口的话潜伏在空气中,长王子等着,但翁斯坦走开了。

 

那些隐形的话语围绕着他坍塌,成为废墟,接着大地继续坍塌,直到最后地狱的岩浆之河喷涌而出。

长王子怒不可遏,他愤怒于翁斯坦,愤怒于葛温,愤怒于他的母亲,愤怒于好人得不到幸福的结局,愤怒于这个该死的、却不肯死去的世界,更多得愤怒于他自己。他是如此地、如此地愤怒,他仿佛正在滑向大地的那道红色的开口。

是不幸在嗜咬他。

 

他向翁斯坦的背影吼道:你不是我的骑士吗,翁斯坦?你不是应该效忠于我吗?为什么你不肯跟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不肯留下来?这个世界不需要你!

他喘着气,忽然失去了吼叫的力量,小声说道,只有我需要你。

只有我需要你。

 

翁斯坦停下,半晌,脱下头盔放在地上,然后脱下铁手套,也一并放在地上。

长王子明白了,惊慌不已,走过去,重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试图抓住对方,被推开了,他们差点又打起来。混乱中长王子猛地举起双手,慢慢后退,说,好的,好的,别激动。

 

翁斯坦脸色苍白,那双绿眼睛仿佛褪色了,但这衰败的草木中显露出某种坚硬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朝阳,过了一会儿,对长王子说: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什么伟大的动机。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长王子说。

 

翁斯坦靠近一步,将双手放在他肩上,说:你会明白的,我们是相同的人。

 

长王子想,他指的是忠诚吗?还是勇敢?还是无情?还是纪律性强?还是具有牺牲精神?无论对方指的是哪一种性格,他们都不匹配。

不,长王子摇头说,我们不相同。

他感觉自己变回了那个篝火边的小孩,目送猎龙勇士们出征,他们的枪闪亮,他们的身材高大,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翁斯坦是勇士中的一员,因为他的枪闪亮,他是英俊的人中最英俊的,他会回一次头,向小孩微笑并挥一次手,然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翁斯坦抱住他,在这个拥抱中放松身体,念出他的名字,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很抱歉,我无法和你一起逃走,也无法留在这里。我尽力了,我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

长王子低头贴近对方温暖的颈侧,两滴泪水滑出眼眶,直直地落下去,在地面印出两个圆形的痕迹。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倚靠的那个白色的枕头,几缕金红色的头发静止在画面边缘,泪水的痕迹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它们看上去更像是雨水。

一场分离引起的、极小规模的降雨。

 

他们拥抱了很久,最后翁斯坦说,放手吧。

他就放了手,看着对方脱掉盔甲,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天已经亮了,天空上光与暗的战争停息了。翁斯坦经过十字枪时没有停顿,只是抬起手擦了擦脸。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流泪。

 

 

006 追寻Reforget

 

他最近时常想起过往的事。

 

他的记性不太好,像那些老年人一样。他经常在宫殿的圆顶上呆一整天,如果那天没什么正事的话。龙崽们飞上来玩耍,被自己喉咙里的烟呛得咳嗽,翅膀的膜逆着光。接着他们就会离开,躲到阴凉地去,因为正午的太阳令岩石发烫。长王子继续坐在上面,被针刺般的阳光晒得发昏。他挺享受这种阳光导致的昏沉。

 

有时候他会忘记阿尔特留斯已经死去,他笃定总有一天,狼骑士和王刃会结伴来找他。他们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另一些时候,他连翁斯坦来过古龙顶这件事也忘记了,便又陷入焦灼的等待中。翁斯坦会来吗,他心想,可能不来吧,骑士长一定放心不下亚诺尔隆德。

 

更多的时候,他的记忆产生奇妙的拼接现象。他感觉自己站在那间淡金色的卧室里,握着母亲的手,在他身后,父亲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他快要遗忘自己的名字了。

 

然后,太阳西沉,空气渐渐变凉,他又记起来,阿尔特留斯已经死了,翁斯坦不知去向。龙崽在瓦砾间捉迷藏,蛇人满载而归,天幕透着红色,西边点破了一颗颗星星。他想象翁斯坦的所在。

他找到初始火炉了吗?他成功传火了吗?如果没有成功,那他此刻在什么地方?他还会回来吗?

每次他想到这里就停下,去忙一些别的事。

 

有一天,他正在给火星刷鳞片,龙总是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所以也希望自己是亮闪闪的。他们谈论起新生龙崽的命名问题。长王子笑着问:“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火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说,“一定不是你起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你会起一个类似‘神威’或者‘雷霆’的蠢名字。”龙抖翅膀,“阿尔特留斯?”

 

是翁斯坦。

很久很久之前,大家都还年轻并且活着。长王子偷偷地把龙崽裹在围巾里,抱回皇宫。他把羊羔肉切成小丁,喂给龙崽,被咬伤手指,不得不戴了一星期皮手套,还从厨房偷来一柄叉子。

一开始他把龙藏在床底,作为代价是,他失去了夜生活。翁斯坦是最先警醒的。

在第十七个无事发生的夜晚,翁斯坦坐起来,盯着他,令他寒毛倒竖。

怎么回事,翁斯坦问。

长王子敷衍道:我很困。

翁斯坦没有买账,跪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说:如果你想结束这段关系……

长王子大叫道:不是!没有!是……是更深层的原因。

他希望床底中了昏睡咒的龙崽不会被这声惊叫吵醒。

翁斯坦渐渐现出惊愕之色,眼神移向他的下体,然后动手扒他的睡裤。长王子腾地弹起来,双手护住裤腰,警惕道:你干什么,你冷静点。

翁斯坦幽幽地凝视他,问:没有修复的办法吗?

长王子一头雾水。

翁斯坦拍了拍他的肩,严肃地说,没关系,大不了我来。你放心,我技术很好。我看,我们不如现在就试一试,拖延可没法解决问题。

正在这时,床底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有人往风箱里扔了一串鞭炮。长王子感到脸上的血退得一干二净。翁斯坦困惑地要下床查看,长王子一跃而起抱住他,说:我可以解释!

话音刚落,一道烈火猛地窜出床底,烧着了地毯和床帐。翁斯坦惊呼一声,闪电似的跳下床,喊道“失火”。长王子比他更快,从床底拖出龙崽,裹进被子,接着抱起这一团东西冲向窗户。

 

他一口气跑到郊野才停下,蹲在青草坡上喘气。龙从一团被子里探出脑袋,大眼睛像一对水晶球。他跑出了一身汗,被夜风吹出深秋的感觉。片刻后,一个人影从下方的洼地过来,尽管月色雾化了他的轮廓,但长王子早就看出那是翁斯坦。

 

翁斯坦的那件亚麻单衣黏在胸膛上,没吸汗的地方,比如双臂,却很宽松,如同昆虫的薄翅膀。他插着腰停在长王子面前,怒火中烧。

一般情况下,翁斯坦喜怒不形于色。很显然现在不是一般情况。

长王子抢先解释道:我在床底养了一只宠物。

翁斯坦:一只会突然喷火的宠物。

长王子抱起那团被子,对翁斯坦说:别害怕。

起初,翁斯坦没认出那是什么。他盯着这两只银色的玻璃球,半晌,他明白了,一种顿悟从他眼中亮起。他向后跳了一下。

长王子大声澄清:他没有恶意的!

龙打了个喷嚏,嘴里冒出几颗火星。公平地说,这实在非常可爱,但看翁斯坦的神情,他仿佛刚刚目睹了一只来自深渊的世界毁灭者。

龙狩嚷道:它要对我喷火!

长王子连忙否认,并指出,这只幼崽才刚刚学会喷火,技术尚生疏,床底着火事件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例。

你疯了吗,翁斯坦问,你把一只龙,一只龙!藏在床底下!而我在那张床上躺了十七个晚上!

他真正地火冒三丈了,全身的意气都凝聚成了一杆枪。他说,把它交出来。

长王子说:你要干嘛?

翁斯坦露出他常有的、锋利的神色,这神色令长王子十分着迷。他说:把它交出来,我要结束这件荒诞的事。

可长王子并不觉得它荒诞,也不想让它结束。所以他没动,对翁斯坦说:看看他,翁斯坦,看看他多么可爱。

龙好奇地看着翁斯坦,想要爬出被子卷,但长王子抱得很紧。龙就放弃了,打了个哈欠,缩回被子里。翁斯坦扶额,在草地上踱步,最后他在长王子身边蹲下,二人一声不吭地望着下方盛满月光的洼地。

翁斯坦说:这事瞒不下去,等到它长得比床还大,等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长王子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想那么多。

翁斯坦愤怒地瞪着他,用这种目光惩罚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真是个疯子。

长王子默认了这个称号,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有那么一点疯。两个人又半天不说话。

翁斯坦提议把龙崽送回母龙那里,长王子说,我杀了他的母亲。

 

一个月前,他带领猎龙队去猎杀一只龙。这只龙格外凶猛,它囊素中的火永无穷尽,它招来的风暴即为黑暗本身。双方两败俱伤。长王子孤身一人追着受伤的龙,进入深山,爬上峭壁,找到了它的巢。

巨龙的翅膀已经折断了,身体被雷电炸得血肉模糊,但它仿佛没有痛觉似的,鬃毛贲张,双眼赤红。他们在山崖边进行了一场战斗,最终长王子用剑枪贯穿了龙的心脏。它又坚持活了很久,在石块间挣扎着,头向着巢,血流了一路。

他从未见过这种事,便受好奇心驱使,爬上龙巢。龙都爱收集金银珠宝,他以为会看见举世罕见的宝藏,可巢里是一只龙崽,还没睁眼,鳞片又软又细。于是他发觉,那是一头母龙,她的孩子刚刚破壳。

他站在原地,剑枪提起又放下。他想,不如就离开吧。

长王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再次看见了母龙的尸体。天放晴了,淡金色的阳光笼罩在碎石上,厚重的血液已经干涸,尘埃静静地漂浮着。一些回忆被唤醒了。

所以他用围巾裹住龙崽,偷偷地把他抱回了亚诺尔隆德。

 

长王子讲完这段故事,翁斯坦长叹,捂住脸,连续呢喃着:真是疯了。

他接着说了说养龙的经历,龙不喝奶,没长牙之前吃肉酱,等第一排小牙长出来之后,他尝试着喂碎肉块,每一种肉都喂过,发现龙崽最中意切成丁的羊羔肉。

听到这里,翁斯坦哼了一声,冷笑道:从前是谁嘲笑阿尔特留斯给希夫煎羊排?

长王子抹了把脸,摊开手,说:我没法把他留在巢里死掉,我办不到。

翁斯坦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远方,突然回头揽住他亲吻。二人的牙齿撞在一起。长王子把手伸进对方的衣摆,顺着那些肌肉纹理抚摸。翁斯坦退开一点,正经地说:这情况还不算最糟糕,原本我以为你那家伙被龙咬掉了。

长王子愣住,然后笑得倒在了草地上。他边笑边说,你可以检查一下,看看它在不在岗位上。

翁斯坦跨坐上来,长王子将双手伸进红发里,把对方拉低接吻。他们正吻得难舍难分,龙崽发出吱吱的叫声,并身手矫健地爬上长王子的腹部。

哦,真该死,他嘟哝。

翁斯坦的注意力全被龙崽吸引,他盯着他,犹如猫盯着耗子。而龙崽得到了他的关注,因此叫得更欢快,张开嘴,露出那一排细小的乳牙。紧接着他喷出几颗火星。

翁斯坦以迅雷之势捏住了龙的嘴。

龙愣住了,然后吓得哭起来。

这下长王子彻底失去了兴致,对幼龙又哄又抱。翁斯坦翻白眼,躺倒在他身边。

 

长王子给幼龙指天上的星座,龙终于恢复安静,在天女座的故事里睡着。他把幼崽放回被子里,重新在翁斯坦身边躺下。

夜风舒缓地穿过草原,令青草刷剌剌地响,他有些好奇,当天上的风穿过星野时,星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翁斯坦问:他有名字吗?

长王子说没有。翁斯坦说,你应该给他起个名字。长王子问,你有什么建议。他说:爱哭鬼。长王子立即否决。翁斯坦又说,火星,因为这是一条喜欢喷火星的龙。长王子说,火星是小公主们给粉色碎钻洋娃娃起的名字。翁斯坦抱起双臂,反问:好吧,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长王子说,我要叫他雷火。翁斯坦评价:蠢名字。

你怎么回事,长王子质问,揪住对方的衣襟。那件宽松的睡衣变了形。他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回事”,翁斯坦笑起来,单衣紧贴着皮肤,如同蜻蜓收起了翅膀,他的身体白得发光。

 

“后来我们就叫你火星了。”长王子说,把刷子扔进水桶。

他还沉浸在那个回忆里。翁斯坦在他耳边喘息,自己的汗水滴在他的嘴唇上。等他清醒之后,发现火星用洞悉的目光看着他。

龙问:“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他谎称:“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龙耸肩,“我们总可以去找找他。”

长王子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问:“假如我们找到他了,那之后怎么办?”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他们一拍即合。

 

多年前,长王子离家出走,葛温毁掉了他的塑像,禁止人们再提起他的名字。这竟然方便了他的走访。他抵达了人能抵达的所有地方,也抵达了人不能抵达的所有地方,他捡起翁斯坦遗落的痕迹,就像风筝轴捡起线绳。

 

他顺着这根线进入绘画世界,见到了“深渊行者”阿尔特留斯最后的追随者们,那顶尖头盔实在抓住了狼骑士的精髓。他听说,对生活彻底绝望的人才会留在绘画世界,这里是流亡之人最后的归宿,这里的风雪永不停歇。

 

风筝线领他到达一座竞技场。他和竞技场的守门人谈了谈,这人的盾牌上有狮子图案,还养了一只巨狼。长王子说:“我要找一个红头发的骑士,他有一双翡翠绿的眼睛,身高到我的下巴。”

守门人说:“冠军曾是红头发,也差不多那么高。”

“曾是?”

“死了。”对方说,“不过我想,他的眼睛不是翡翠绿的。翡翠绿很美丽,如果他的眼睛是那种颜色,我不会错过的。”

长王子有些失落,这最后的线索也落空了。他看了看巨狼,随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守门人回答:“希夫。”

“什么?”

守门人重复一遍。巨狼应声竖起耳朵。

长王子愣住,走近那匹狼,与橙黄色的狼眼对视。

 

他想起某个阳光明媚下午,也许是两点钟,也许是三点钟,年轻的时候,两点钟和三点钟是不同的。他、阿尔特留斯和基亚兰站在小河里,给希夫洗澡。泥沙挤进他的脚趾缝隙里,河水对抗着白日的、沉甸甸的热气。

阿尔特留斯偷偷向基亚兰弹水星,基亚兰二话不说,挥出一拳,阿尔特留斯躲避时一跤摔倒。长王子看出他是故意的,但基亚兰着实吓了一跳。她伸出手,说:天呐,你没事……

她被阿尔特留斯一把拉住,栽进水里。

你完了!她一边大喊一边起身追赶对方,金发紧贴着脑袋,露出漂亮的额头。阿尔特留斯笑个不停。然后希夫和长王子也加入了战斗。等到所有人浑身湿透,翁斯坦出现在河岸上,铠甲整齐,喊长王子的名字,说:陛下找你。

长王子耸肩:我要假装没听见这句话。

阿尔特留斯说:来吧,翁斯坦,桶里还有一个毛刷。

翁斯坦就摘下头盔,长王子仰望着他。红发从头盔中流泻下来,像一滴油彩落入清水,在这色彩到来之前,清水生物对爱欲一无所知。金色的光线使他眯起双眼,这是下午两点钟、或是三点钟的太阳,年轻时,时间的确切性仿佛是很重要的——在春日祭的早晨收到鲜花,在无月之夜杀了人生第一只龙,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时某分某秒遇见了自己最爱的人,在特定的瞬间失去母亲,在另一个瞬间背井离乡。

他站在流水中,看着岸边的爱人一件件脱掉铠甲,太阳在仁慈的万物之上闪光。

 

“这不是希夫。”他说。

“什么?”守门人没听清,或没听明白。

长王子重复道:“这不是希夫。”

“难道你见过真正的巨狼希夫吗?”守门人撇嘴,摸了摸青胡渣,“冠军很尊敬深渊行者和他的狼,我也是。英雄们应该被铭记。”

长王子没听见他说的话,他只是想到,这不是希夫,希夫见到他,一定会甩尾巴。他想到这些,就忽然安心了。他最后问道:“这个冠军,他说过他的名字吗?”

守门人耸肩,“没说过名字,也没说过往事。他来这里,然后他死了,就像其他人一样。”

长王子点点头,向他致谢,带着火星离开了这个世界。

“翁斯坦不在这里。”他对龙说。

他们回到古龙顶,没再离开过。

 

 

007 传承Legacy

 

来敲钟的不死者增多了,长王子获知,洛斯里克王子拒绝传火,初火即将熄灭,众生走投无路。

“这个时代终于要结束了。”他坐在宫殿圆顶上,对火星说,“我听说,他们甚至选过一位吃人的怪物当薪王,看来这和灵魂的品质无关,对吗?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只是一块合格的柴。”

他看着晴空,晴空无尽地延伸。

龙伸懒腰,翅膀高高地竖起,又放平,伸展着翼膜,评价道:“你最近变得多愁善感了。”

长王子有点想斥责对方胡说八道,如果他还年轻,那一定这么做。

 

下方,绿鳞的莱西叼着锅铲偷偷经过立柱,消失在一面坏墙后。

他对着那面墙发呆,说:“我只是在想,无火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天空已经很明亮了。”

龙咕哝道:“多愁善感。”

他向龙扔了块小石片。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火星问,“那时候,我们就都死了,休息了。我这辈子活得很漫长,我不在乎。”

 

他是对的。但长王子总是想象末日的样子,那被火囚禁的黑暗终获自由,天地失去光亮,眼睛失去意义,触觉成为新的眼睛。当那一刻来临时,他希望自己的新眼睛能碰到翁斯坦,他怀疑自己将被对方金色的外壳烫伤。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说那句话。”他自言自语道,“他说我们是同样的人,你不在现场,火星,我可是确确实实听见了。他怎么会这么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说,我们是相同的人,所以我会明白的。可我想了这么久,也没有明白。”

 

龙合上眼睛打盹,不再理睬他。

 

他继续想象着。

他越多地想象黑暗,就越多地想起翁斯坦刚到古龙顶的、无星无月的那一夜,他们一起坐在黑暗之中,面对着一盏灯。灯火熄灭的时候,翁斯坦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看向身边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

阿尔特留斯曾经说过,人临终时会看到自己想见的人。他说,他们并不是真的来了,但如果你相信,他们就会来。长王子觉得这是真的,所有人都会来。他开始期待死亡。

 

很快,夜色带来长枪,太阳的血迹漫过天空。蛇人狩猎队回来了,领头的一条胳膊下夹着莱西,另一只手里拿着拿个锅铲。他们沉默地经过插在道路中央的十字枪。在迷蒙的红光下,长王子仿佛看到翁斯坦的背影,看到他经过十字枪、抬起手擦了擦脸。

他听到他问:人终究会死去,所以就不活了么?

 

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呢,他心想,若是我阻止了他,那会发生什么?

 

身后有一些响动,是火星醒了。

“你坐在那儿一整天了,”龙说,“你的腰不酸吗?”

长王子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他转头郑重地看着他,“初始火炉。”

龙不说话,鳞甲上满是晚霞的碎片。

长王子继续眺望道路的尽头。道路的尽头是所有人消失的地方,翁斯坦,阿尔特留斯,基亚兰,费莲诺尔…

火星在他身后说:“你很清楚他不在那儿。你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道。他只是很疲倦,对这一切感到厌烦,至于“一切”到底包含了哪些事物,也未曾具体想过。

最后他回答:“我很想念他们。”

太阳向着终点坠落。

 

他把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回忆往事。钟声响起,他提起剑枪,戳死挑战者,然后继续回忆往事。他活了漫长的一生,可真正能用来回忆的部分没有多少。因为“用来回忆”与单纯的回忆不同,“用来回忆”是一种仪式,往往伴随着虚构的画面和声音。

 

比如说,他回忆起母亲在篝火旁讲的故事,但他心里清楚,那些故事的内容多半是自己编造的。他还回忆起,自己初见翁斯坦时,对方从盘里拿了一个苹果。那时候第一棵苹果树尚未发芽。他听到母亲说: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还听到翁斯坦说:我们是相同的人。

他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

 

渐渐地,所有能“用来回忆”的部分都用尽了,像是一块被反复咀嚼的槟榔,那些红色转移到了他的大脑里。血是红色的,夕阳是红色的,翁斯坦的头发是红色的,剩下的就是被血和夕阳染红的人们。

 

在这浩瀚的红色的海洋里,有唯一一间淡金色的卧室。

他希望母亲活得长久,她一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可以告诉葛温,我们的长子当不成国王,他试过了,可办不到。然后,然后也许他不用离开亚诺尔隆德,也许葛温艾薇雅也不会选择离开,也许蓓尔加仍陪伴着乌拉席露的马努斯,也许阿尔特留斯不会死于深渊。他们照样会死,这是没错的,但那样的死亡是幸福派遣的闭幕者。

 

他每多想一个“也许”,他的悲伤就深重一次。这种想象毫无道理,他明白,可是不幸在嗜咬他、蛀空他。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他告诉自己:这是演习,对无火时代的演习,对死亡的演习。

这是自我欺骗。他只是什么都想不到而已。

火星说:“老兄,你不对劲。”他追着他的步伐,“你看起来越来越像那些活尸了。”

莱西鬼祟地跑过大厅,这次嘴里叼着一柄铜汤勺。

“我很累,”长王子说,“我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龙说:“如果你真这样想,就不会痛苦了。”

他想解释说,他不痛苦,只是很累,却连解释的耐力都丧失了。他在台阶上坐下,火星弯起脖颈,近距离观察他。

阳光落在米黄色的石砖上,赐给它亮面与暗面,两种颜色都静止不动,二者的交界处呈现出一种托举的形态。

他说:“我记得曾经坐在这里等翁斯坦上山来。他还会来的。”

“你这么想?”

“阿尔特留斯说过,如果你相信,他们就会来。”

他不再留意火星,注视着道路尽头,微风一丝丝地掠过草丛。

 

长王子在脑海中重演那一天。

翁斯坦说他要“试试”,长王子说你救不了这个世界,翁斯坦反问“注定要死的就不活了么”。打了一架。赢了。翁斯坦问他是否要强制他留下,长王子则质问对方,为什么不肯留下。翁斯坦说,他说,没有伟大的动机,只是必须去做的事。

 

什么是“必须做”的事呢?这本身是个悖论。“必须”意味着强制性,强制性意味着唯一选择,可世间的事总有第二选择,人们说“别无选择”,其实是他们“不愿意”做出别的选择,既然“不愿意”,就没有强制性,也就不是必须做的事。

 

像是,人可以选择活着受苦,也可以选择即刻死去。洛斯里克王子可以选择传火,也可以选择不传。从来没有必须做的事。

他等着翁斯坦回来把那些话解释清楚。

他笃信他会回来。

 

夜里他平躺着,天花板上有一条曲折的亮线。他可能睡着了一会儿,因为再次睁开眼睛时,亮线消失了,室内一片漆黑。那种感觉再次出现:黑暗在他脑海中向外扩张、向内坍缩,使时间产生漩涡。一个漩涡。

 

旁边的床位是空的。他披上衣服,穿过黑暗的走廊。这走廊存在于他的记忆里,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只有黑暗的漩涡。他看到了火光,便向那里走。

庭院里点着一支火把,龙把酒桶抱在身前,对他说:“你让我想起了翁斯坦。”

长王子困惑地望着山径。

“他上山了么?”他问。

龙打量他,建议:“喝点酒,清醒一下。”

酒的味道像新挖出来的枯树根。他忽然重获清醒,那黑暗的漩涡化作暴雨撞击地表,这场雨仅持续了一瞬间,就以溪流收尾了。他看着无声的溪流,醒悟道:“翁斯坦是很多年前离开的。”

终于,他问出那个盘桓日久的问题:“如果我当年强迫他留下来,那会怎么样?”

龙哼了一声,移动身体,火光在鳞片上游荡。

“他会仇恨我吗?”长王子问。

火星回答:“我想不会,但他会很痛苦,于是你也会痛苦。”

“我现在也很痛苦。”他自言自语,“痛苦都是一样的。”

 

他在寂静中喝了十几杯,感到头脑肿胀,骨骼变轻,心情愉悦,几乎飘起来。他问火星:“他说,没有伟大的动机,可传火还不算伟大的动机吗?他到底什么意思呢,老兄?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希望他就在这儿,此时此刻。世界要终结了,他知道吗?他怎么还不来呢?”

他怎么还不来。

火星的眼神似乎十分悲伤,又或者那是他自己的投影。

长王子把酒杯掷出,它撞击在远处的立柱上,当啷一声巨响,回荡在夜色中。

“我知道他一定会去传火,他是那种人。人永远没办法背叛自己。我母亲,她告诉我,去成为想成为的人。我成功了,可痛苦还是跟着我、咬着我,它的牙那么锋利。”他的眼眶湿润,胡言乱语,“我很想念他们。我成为了想成为的人,然后开始想念他们。”

火要熄灭了,众生迎来结局。

他看到年轻的阿尔特留斯背着基亚兰在草原上奔跑,太阳在仁慈的万物之上闪光。他闭上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们?”火星问。

“没有意义。”他说,“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也想与他们并肩而行,我试过,可那不是我的路。我真的试过。两条注定相背离的路没有重逢的意义。”

 

“去他妈的意义。”龙慢吞吞地说,由于语速过于缓慢,甚至像是在念诗,“去他妈的世界。”

长王子怔愣地看着这只突然念诗的龙。

火星打了个酒嗝,嘴里冒出几颗火星,如幼年时一般。他继续用念诗的语气说:“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的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却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去他妈的正确。”

他说完这话,将头歇在前爪上,下一秒打起呼噜。

 

夜风把长王子全身吹透。他一动不动,思考着火星的话。

是的,他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灭火是正确的,死是正确的,当一个好人、是正确的。但要说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他一时不能说清。

他想要母亲活着。这是白日做梦。他还想要翁斯坦回来,这也是白日做梦。很久之前,他想要得到父亲的理解与支持,事实证明,这依旧是白日做梦。他想要这个世界里既没有火也没有黑暗,想要所有好人的结局都幸福美满。虽然没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幸福,可大体上的好人和大体上的幸福,总是有的吧?

但火星好像并非这个意思。

龙说,去他妈的意义。

 

突然间,一阵狂风刮过他的脑海,沙尘、落叶、阴云和雾气都被清扫干净,太阳升上山丘,他明白了龙的意思——传火毫无意义,不传火同样如此,无论任何人做任何事,火终究会熄灭。

我究竟想要什么,他自问。

 

东方,光的潮汐开始涌动,太阳在大海中重生了,它把晚霞之血收回腹中,在伤口上长出纯金的鳞片。它蛰伏着,令浅灰色的水汽最先出现,那是它先遣部队的旌旆,推开夜色的黑幕。直到所有敌军都已剿灭,天空呈现出一条宽大的、微光的道路。这时,第一道金黄的光线刺破云层,太阳从坟墓里升空,带着它的光与热,它的剑与车马。

 

长王子想起了翁斯坦那张沐浴朝阳的脸,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的表情是放松的,并不像是正要出征。长王子更仔细地端详他,发现那些悲伤和疲倦也一同消去了。

翁斯坦放松,甚至称得上愉悦。他深情地凝视着东升的太阳,再把这目光转移到长王子身上。这是告别独有的目光。当我们要永远告别一个人时,将深情地看着他;当我们要永远告别生命时,将深情地看着这世界。

 

矮墙后闪过绿色。

长王子喊道:“莱西!”

小龙从矮墙后探头,这次嘴里叼着擀面杖。长王子招呼她,她小跑过来。长王子拿过擀面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从厨房偷过叉子。”

她双眼一亮。

他问:“为什么偷东西?”

莱西左顾右盼,垂头嗫嚅道:“这样他们就会来捉我。”

长王子说:“我把擀面杖扔出去,你捡回来,就像玩飞盘,好不好?”

莱西开心地跳了跳,扇动翅膀。长王子扬手扔出木棍,小龙飞窜出去。他们玩了四五次,最后长王子说:“以后,如果你想要和别人玩耍,就开口问他们。”莱西点点头。他把擀面杖还给她,嘱托:“还回去吧。”

 

火星醒了。长王子拍拍他的肩膀,说:“老朋友,我决定了。送我一程吧。”

龙没询问目的地。

他们起飞,龙问:“还要再去哪里看一看?”

他说:“回家看一看吧。”

 

亚诺尔隆德不再是旧日的样子。葛温德林将之扩建为冷冽谷的伊鲁席尔,膨胀的城市外只有风沙与荒草,长王子已认不出母亲站过的那座山丘。

他们飞在极高的天上,没有降落,在路人看来不过是一只流浪的鸟。

 

然后他们抵达初始火炉。长王子抱住火星,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多愁善感。”龙回答,但他哭了。

长王子挥别他,向山上走去,进入山顶的旷野。大地上插着数千把刀剑。旷野中央,他的父亲站起身。那的确是他的父亲。

他慢慢地走近对方,许多被封存的记忆重见天日。他曾把这些记忆锁进箱子,箱子埋进土里,但今天是把大地掘开的日子。

他听见父亲绝望地喊叫自己的名字。

薪王化身默然独立。

 

“我来了。”他说,化身不说话,空洞的眼窝对着他。

“我来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重复这句话,只觉得很有必要,“但我不是为你来的。”他握紧剑枪。“我来传火,不是为了你的王国,不是为了荣光,也不是为了拯救世界。世界无法被拯救。”他喊出这些话,几乎意识不到在说些什么,“如果非要说这行为拯救了什么人,那也不过是拯救我自己。”

他双手握住剑枪,摆出犁式。轻声说:“我是爱与美之神菲娜的长子,来自亚诺尔隆德。我来到这里,因为母亲告诉我——”

篝火火光像一张金红色的面纱,光就是时间,时间蒙盖在她脸上。

“她说,在你学会杀戮之前,要先学会爱。”

他已经爱过了想爱的人,成为了想成为的人。

“愿太阳长存。”长王子呢喃,呼出胸口的气息,盯着今生最后的对手。

薪王化身郑重地摆出一模一样的犁式。那是父亲手把手交给儿子的备战姿势。刹那的死寂之后,最盛大的雷霆从天空降临。

 

 

008 坟冢Mound

 

钟声将他惊醒。

他原本已沉入黑暗的漩涡,被痛苦之火永恒地烧灼。火融化了他的双眼,蒸腾了他的血液,但是钟声惊醒了他。

他们终于来了,他心想。

阿尔特留斯说过,如果你相信,他们就会来。

一股狂喜爆炸开来。他冲出初始火炉,大声呼喊火星。龙响应他的呼唤,他们飞向古龙顶,“终于”这个词在他脑海里形成回声。终于来了,最后一面,在意识化为灰烬之前。终于。

 

然而敲钟的不是他的朋友或亲人,是另一个陌生的挑战者。这人比此前所有的挑战者都更为强大,而长王子的力量已被火焰和时间消磨殆尽。火星战死,他失败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败。

他跪倒在地,感到一阵轻松,甚至有点愉悦。这漫长的一生终于结束。

只是有点遗憾,没能最后重逢一次。

 

这一刻,阳光忽然变得强盛,空中又响起钟声。那似乎又不是钟声,正如同死人虽然是人,似乎又不是人。他抬起头,看见翁斯坦站在不远处。他就获得了新的力量,站起来向他走去。

“我有话对你说。”他说。翁斯坦安静地凝视他,阳光穿过云的纱幕,青草向着天空生长。

长王子说,你是对的,我们是相同的人。

翁斯坦伸出手,拉着他向前走去。

在前方,他看见母亲站在最初的那座山丘上。他看清了她的面孔。

 

 

愿太阳长存  完

 

 

 

注:一切背景及人物设定遵循B站魂学家生锈齿轮的黑魂剧情解析。

等有时间想写小王子葛温德林的文。我吃沙力万x葛温德林,真是北极圈中的北极点。

我肝完了,我爽了,不说了,改论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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