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kyrie

【锤基】渡劫

古风神话,金凤凰x青鸾鸟,1w2一发完,HE

 


一  入林

 

  凤凰每五百年渡劫。

  索尔出了小城,远眺青茫茫梧桐山,迈出一步,忽地到了山下竹林边缘。竹子是一种实打实的碧绿色,水稻苗也是实打实的碧绿色,然而林里的绿似乎总比田上的绿阴郁些。

  小城人都说,这林子里有一只恶鬼。

  他眯眼望向竹林,笑了声,孤身而入。

 

 

二  雾起

 

  竹叶滤下一层绿,油晃晃地覆在身上。偶尔有鸟鸣,但不见影。

  索尔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天还大亮,可林间起雾了。雾并不浓厚,犹如鸡蛋打进清水里,透着一股湿寒气。

  雾中传出木屐敲石子路的声音。

  索尔循声疾行,却没能接近半分。木屐哒哒声仍不急不躁,更漏似的。追了一程,声止,前方隐隐浮出一个人影,细高个儿,倚着碗口粗细的绿竹。再走近些,雾忽地散了刹那,一双绿色眼睛直刺进他心底。

  索尔一愣,听那人轻轻叫了声:“哥。”

  一声尖叫破空而来。

  索尔扭头之际,那人已没了踪影。他一步迈出,雾海翻腾间,转瞬到了事发之地。

  八具干尸散在地上,血流尽了,看衣着是本地人,皮肉不像是皮肉,倒像是陈年的蒙窗纸,但依稀可辨极乐之情。索尔翻检几个,皆是如此。

  他侧耳,不知听到了什么,细看四周的竹子。这里的竹子不知喝的什么琼浆,根根都有小树粗细,色如碧玉,间杂着血丝。

  他自言自语道:“不会是在喝血吧?”

  远处又响起一声呼救。

  索尔直冲过去,一把揪出呼救者,跃起数丈,压在一杆竹上。下方土地滚沸,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土地,是长着鳞片的老根。索尔举手握拳,向下一掷,一道电闪从天而降,激得他抱着的人一哆嗦。鳞根受此电击,一阵抽搐,没入地表消失了。

  索尔落地,将人放下。呼救者约二十五岁,容貌寒净,着青衫,一双布鞋。

  他坐在地上,问:“那雷是你掷的?”

  索尔点头:“是我。”

  “你是神仙?”

  索尔想了想,承认:“算是吧。”

  青衫人未现出惊讶,起身,扑打尘土,道:“神仙,那你救救我吧。”

  索尔显得热情,说:“我叫索尔,来自阿萨海。”

  青衫人直腰看他,眼珠虽是黑的,却仿佛与平常的黑不同。“洛基,本地人。”

 

 

三  青衣

 

    索尔问:“你既然是本地人,难道不知道这山里有恶鬼?怎么还敢进山?”

    洛基答:“这鬼从前不吃窝边草,只杀外乡人。我们只要不砍竹子、不挖竹笋,就从未出过事。”

  索尔怪道:“他今日发了狂,不仅白天施法,还袭击了本地人——死状并不比外乡人体面。”

  洛基神色依旧淡淡的,连他的眼、他的发都不那样黑,如雪水中的一笔墨。问:“你是神仙,理应知晓万事,怎么难倒了?”

  索尔笑:“我先送你出去。”

  他问明了方向、距离,抓住洛基的胳膊,一步迈出。

  无事发生。

  索尔又走出一步。

  无事发生。

  索尔惊,自语道:“甚么妖法!刚刚还管用的。”

  他扯着洛基,噔噔噔又走五六步。

  洛基嗔怒:“走路便走路,你非扯着我作甚。”

  索尔嗫嚅:“我的缩地术失灵了。”

  洛基毫不惊慌。“那我们走过去。”

  一路上,索尔分外活泼,脚下弹着一股风,红披风似那大公鸡的尾翎,左摇右摆的。他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家住哪里家里几口做什么营生有什么志向,没娶亲?没娶亲好,我也未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末了洛基冷笑一声,道:“是不是该问生辰八字了?”

  索尔一愣,抚颈而笑:“那是什么道理…”

  “可有道理啦,接下来该换庚帖、测神意、排八字、议小礼、行文定、择吉日,是不是?”

  索尔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一本正经答道:“你是人,我算半个神仙,人神殊途。”

  洛基眉间闪过怒色,蔑道:“你若真是个厉害神仙,弹指就能消灭竹林鬼,还此地一个天朗气清,怎么会落到雾中跋涉的地步?”

  “你一个凡人,懂得什么!神仙有神仙的道理。”索尔驳斥,“这梧桐山的竹林五百年了,我要借它渡劫。”

  “好啊,一个厉害的渡劫的大神仙,倒与我这个凡人动气拌嘴。”洛基嘲讽。

  二人一怒之下,谁都不再与谁说话。

 

  天色渐暗,索尔耐不住折磨,先服软,开口道:“何时才能到?”

  洛基笑:“神仙果然是神仙,头顶着天,不把山放在眼里,以为一步就能跨过去呐。”

  索尔微微怒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洛基似笑非笑,认真答:“山上有座废弃的宅子,咱们在那里过夜,明早下山。”

  “宅子?不是寺庙?”

  “哪里来的寺庙?”

  索尔解释:“我打听到,前年一个苦行僧云游至此,夜宿竹林。据他说,林深处有一宝寺,唤作青鸾寺。这和尚在正殿神像前趺坐一夜,颂三百遍金刚经,天明进城,遇人方知颈上有勒痕。”

  洛基颔首:“略有印象。”

  “此事有蹊跷。”

  “怎么说?”

  “青鸾*为神鸟,天生剔透仙骨,绝不入魔。这鬼既是食人的恶鬼,为何供善神?”

  洛基沉思,反问:“青鸾神貌美,为何不供?”

  他这样阴阳怪气,索尔“噫”地不搭理了。

  二人行至山腰,前方雾里透出灯光,再走几步,雾忽地消散,一座大宅现出全貌。月光盈灌,门楼庄严,户对旁挑着红纸灯。

  索尔将洛基拦在身后,不放心,抓在身边。洛基任他抓着。二人走到门前。

  宅子乍一看威武,近看,竟已破败了,被月光涂了层白莹莹的玉色,其实是一堆骨头。门匾摔在台阶上,蒙着泥土落叶。

  索尔蹲下,去抹那门匾。

  洛基凉凉地说:“破都破了,别抹了。”

  匾上三个字:青鸾宫。

  索尔“啊”了一声,僵住。半晌,低声道:“我认识这地方。”

  洛基的眉梢微微一动,像落了鸟的小枝。月光栖在他寒冷的面貌上,两种冷叠加,如同一个孤独的人遇见另一个孤独的人,冷出苍凉的意味。

  索尔举高破匾,重复:“我认识这地方。”

  “你来过?”洛基问。

  索尔摇头。“我们家有个地方就叫青鸾宫,不过封着,谁都进不得。我父母说,那曾是我弟弟的住所。”

  洛基垂眼,问:“你有个弟弟吗?”

  索尔放下门匾,答:“曾有。”

  “死了?”

  索尔不回答,推开开裂的朱漆大门,反手拉住洛基,说:“你跟紧我。这鬼读心神,通幻象,瞬息杀人,不是小角色。”

  院里满是荒草,中央一株大梨树,紫褐色老枝,雪白的花落进雪白的草里。

  索尔在树前站了站,说:“不错,这就是我家的青鸾宫,我记得每年这个月份,禁宫宫墙内就飘来梨花。这鬼果然能读心。”

  二人进入正殿,殿顶有十余米高,垂下重重青纱幕。纱幕后一张石台,摆着一尊青鸾起舞铜像,金箔大多剥落了,仅余下星星点点的亮痕。

  索尔携洛基在铜像前坐下,说:“我们在这儿熬一宿。”

  洛基不满:“后殿有床。秀江城的人夜里都宿在这儿,还搁了蜡烛、水罐。”

  “今日不比以往,这鬼一视同仁了。”索尔拒绝,“苦行僧在神像前幸存一夜,你我应当照办。”

  洛基嗤道:“我倒长见识,神仙怕起鬼来了。”

  索尔被激,怒道:“我封了神力,来此渡劫,不愿与那厉鬼多做纠缠。你竟比它还烦人!活该你没娶亲,哪家姑娘受得了你!嘴里飞刀子似的。你要睡床,你去睡!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

  洛基起身就走。

  索尔气鼓鼓地不动,不动,不动,终于动了,向后殿去寻,连着喊了十几声,寻遍了,空无一人。他手心发了冷汗,红披风沉甸甸地坠着,荒草随风扫他的膝窝。

  木屐声。

  一声接着一声,慢而摇晃,像是此人正在太平盛世间缓步下高楼,因为醉了酒,所以扶着栏杆,青衣一扑一扑地滑过斑斓壁画。

  索尔循声返回正殿。纱幕悬垂,月光亮如熔银。一个人影印在纱上。索尔一重重拨开绿雾,那人影一重重清晰起来,像一幅套彩版画。细高个儿,穿袍,披发,肤色之白似乎有穿透力。

  索尔冲过最后一道纱,后面并无穿袍、披发、细高、白亮的人,只有月光打着旋儿,沥沥地洒在落花上。

  殿中响起一声笑,索尔转身,见一角绿闪过层纱。他扑过去,又是同样的套彩版画,真到不能再真时,忽地化作虚妄了。

  如此重复几番,索尔气喘吁吁,那鬼影竟心平气和地哼起歌,词道:

  梧桐山上梧桐树,树顶栖金凤。凤凰携来雷火劫,劫火尽梧桐。梧桐山上梧桐树,树顶栖金凤……

  如此循环往复。

  索尔厉声问:“你清楚我的来历?”

  鬼影不唱了,依稀站在光霭里,喃喃:“笑问客从何处来。”

  “有话明说!”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谁是儿童,谁是客?

  索尔再问:“你认识我?”

  鬼影不说话,也不唱歌,隔着重纱的幻境,眼神像一股烟。

  索尔跪下,贴地而观。纱幕离地三寸,远处一双穿木屐的脚,青衣将将擦着苍白的脚背。忽然,这双脚动了,向他走来,木屐哒哒地打着星月的拍子,因后系踩在脚底,每走一步,总是后齿先着地,前齿再压上,于是这星月被踩碎了,涟漪般曳在身后。

  索尔屏息,汗悬于睫,心生滚雷。

  那双脚停在他眼前,只隔着一层纱。万籁俱寂。

  他伸出手,抓住一只脚踝。是实的,冰的,玉,或鳞片。

  他顺着小腿摸上去,逐渐直起身。隔着青衣,摸这具玉或鳞片的身体,纱幕堆在臂上。待站直,双手放在那鬼颈侧。

  鬼前进一步,索尔后退一步,一进一退,堆叠的纱被倾斜着拉高,印出那鬼的形貌来——山顶寒雾,雾笼秋潭,如在云端。

  最后一尺纱忽地抽去,露出一张美艳的女人脸。

  索尔一愣,锁眉,面色困惑。

  美艳女鬼一双玉臂钻在他颈上,朱唇皓齿,吹气道:“公子,雾重天凉,你往何处去啊?”

  索尔想扯开她,鬼不肯,娇声喘道:“公子不喜欢这张脸?换一张可好?”说罢,从牡丹变作了茉莉。索尔目光寒冷。她顷刻又变了数张脸,皆美貌,若并排了共同出现,就仿佛御花园里春花争艳。

  索尔得了皇帝的待遇,却没作出皇帝的喜色。他眼里毫无松动,一把掐住鬼的脖子。

  鬼蓦地成了洛基的模样,如同被一盆水冲走了胭脂粉。他苍凉的长相,碧绿眼睛里藏着一点艳色。只一点,不笑的。

  二人僵持,艳鬼靠回来,在索尔耳畔絮语:“劫火一至,万念成灰。金凤凰,及时行乐啊,反正万念成灰。”

  凤凰一族每五百年渡劫,引天雷自焚。若渡了,一步飞升,享万寿无疆。若渡不过去,往事、修为皆化作一抔飞灰,血亲不相识,故人为陌路,再历五百岁人间疾苦,如此循环往复。

  索尔瞳孔收缩,半晌,抱住这玉或鳞片的身体。二人亲在一处,如热油遇见火,把皮肤都要烧尽了,散出一股肉欲的焦香。

  突然,鬼转头看向殿门,定住。

  殿门大敞,清风传堂而过,纱幕微微躁动,月光悬腕在地面印格子。

  艳鬼的瞳孔变为竖线,浑身闪过绿鳞片,喉头嘶嘶作响。未等索尔反应,他蜷身痛呼,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四  斗法

 

  索尔奔出殿外,见一紫色神鸟降于庭中梨树上。这鸟似凫而大,赤目,翎羽现五彩,为凤凰五族之一的鸑yue鷟zhuo。

  鸑鷟见他奔出,说:“远远嗅到同族气息,原来是阿萨海的小金凤。”

  索尔:“你不封本命火,是嫌劫数到得不快?”

  鸑鷟大笑:“怕甚么劫数!从此再不必怕。这五百年的竹林,是用千年妖魔之骨养成的,我吃了它结出的血竹米,除凡血,煅金骨,破虚妄,渡尘劫,一步飞升,享万寿无疆!”

  索尔攥拳,说:“巧了,你我目的相同。”

  鸑鷟叹道:“可惜,血竹米只能供出一位凤神。你白来一趟了。”

  索尔:“我看未必。”

  鸑鷟昂首展翅,光华大振,若把之前的流光比作萤火,此刻堪称明月。靛蓝夜空下,梨花树挂满雪亮的星子,枝上紫凤凰翼展二十余尺,翎羽根根如寒铁。他双目愈加赤红,似一股火在后面烧。说:“这次,你父母可不会为你出头了,小金凤。”

  索尔脸色一沉,暴射而起,脚下台阶崩碎,碎石未及落地,一道电闪裂空而至,轰在鸑鷟顶上。鸑鷟毫毛未损,迎上索尔,八根爪便是八柄兵刃,铿锵地击打索尔的铠甲,速度之快,一时间仿佛万人持盾于谷中相撞。一人一鸟在树上辗转腾挪,几招后,索尔翻身退至正殿殿顶。破瓦哗啦啦向下撒。

  鸑鷟收翅,踱步而笑,状如秃鹫。“雏儿,”他道,“不用本命火,你何能耐与我争?”深吸气,“闻闻呐,快熟了。这养竹的妖魔死时,魂魄当结为竹米,我当成神。”

  “你想得美!”

  索尔跃入高空,漫天星辰震荡着连为金网,汇聚在他双臂上。穹顶如一枚将破壳的蛋。至最高点时,他将手伸向天空,抓住闪电,投掷而下。

  从苍穹中拔出兵戈,电光之矛贯穿天地!

  金光消散后,两只凤凰缠斗在一处,其中一只是鸑鷟,另一只浑身金黄,色泽之端正,连夜的深蓝都无法浸染分毫。它出现在光里,便将所有的光变为朝阳之光。

  双凤相争,轮占上风,以喙啄,以爪击,身携烈火,流彩翻涌。废宅,皓月,荒草,雪树,苍凉之所,此刻却飞沙走石,原本死透了的尘土、空气、声音皆活了,闹腾腾地升起来,为这千年难遇的奇景助威。

  两只神鸟打得喧嚣,大殿里依旧死寂。青鸾神像定格在起舞的刹那,繁华从它身上雪片般剥落。

  鸑鷟长唳,烈火中化作人形,一拳击飞金凤,砸裂了正殿石阶。

  金凤变回索尔。他面带血痕,铠甲也破损了。

  “一千五百岁了,毫无长进。”鸑鷟微笑,腕上戴着一副金护腕,嵌五色玉石。“莫慌,我送你出苦厄。”他攥紧拳。

  土中忽窜出几十条鳞根,将鸑鷟缠住。

  一个人从斜里冲出,架起索尔跑向后殿。紫凤凰冲破鳞根封锁,正要追击,满树梨花脱枝而起,散时为狂雪,聚时为白蟒,眨眼把他吞入腹中。每片花瓣都是刀刃,叮叮当当撞上凤翎,虽未见血,但也令鸑鷟寸步难行。

  两人趁机从后门逃进山里,一出废宅,竹林间仍是迷雾重重。待走出五六里路,后方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烫得群星发抖。

  那人拖着索尔,向山高雾深处去。没有一丝光,可他走得稳健。

  “你是谁?”黑暗里,索尔问他。

  “洛基。”那人回答。

  索尔笑了会儿,咳几声,问:“你一个本地人,凡人,怎么架得住我?我现在封不了本命火,柴沾上我要烧,铁沾上要化。”

  “话真多。活命不活了?”对方反问。

  到了一处林间小湖,雾消散了,光落进来。这湖没有入水,也没有出水,以石为底,不生青苔游鱼。

  洛基把索尔放进湖里,顿时蒸汽弥漫。

  索尔舒缓气息,问他:“为什么救我?”

  洛基坐在湖边石上,仍一身寻常的青衣,不过脸色颇苍白。答:“你救我一命,我自然该还你一命。”

  索尔笑:“莫演戏了。”

  “哪来的戏?脑子打坏了?”

  索尔:“你就是竹林里的鬼吧?”

  洛基嗤笑。

  索尔:“你我初见时,恶鬼瞬息杀死八人,你却有时间呼救。我问你家在哪里,你说秀江城,然而秀江城人一向自称小城人。那鬼宅因人而异,既然此次化了我心中青鸾宫的样子,你如何知道后殿设有床榻蜡烛?蛇抓七寸现原形,我掐住艳鬼的脖子,他现出你的形貌。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说来听听。”

  半晌,洛基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你害人性命,当然与我有关。”

  洛基冷笑:“我害人,我活该遭我的天谴,与你无关。”

  “那你为何救我?”

  洛基的眼中埋着雨水。他不肯对视,只望着水中的月亮。“鸑鷟有神兵,你要想战胜他,需得有自己的神兵。从这里往东八百里,是尼达维城,你知道该去找谁。”

  索尔道:“你不是鬼,是蛇妖,五百年前被人捉住,镇在梧桐山养竹,所以哪儿也不能去,要想活命,只能吃人。我说得对不对?”

  月亮在空中,月亮在水中,月亮在他眼底。洛基轻轻一笑,起身叹息道:“对,也不对。”

  随着这声叹息,他的直裰化为纱袍,布鞋化为木屐,黑眼珠化为碧绿的。他骨相无情,眉目间却残存一点艳色,仿佛繁花谢尽的空枝,纵使无花了,也总留有花的影子。

  青衣的妖怪身披月光,裹着轻纱似的蒸汽,如在云端。

  “这竹,我是自愿养的。”他说,走上水面,踢破了那层亮,星与月是他的支离的影子。

  索尔仰视他,道:“你知不知道,竹花开的那一日,你将魂飞魄散。”

  洛基看了看月亮,侧身低头看了看水中的索尔,一笑,答非所问:“这湖水只能救急,你劫火已至,切记速去速回。”

  索尔一把捉住他的脚踝。

  神仙与妖魔一高一低地对视,清光弥散在天地间,夜风卷起千顷竹涛。

  洛基垂衣站在水面上。这景象像一首琵琶曲,明明是一整首曲子,音符却都是孤零零的。他明明与这月色竹影山风相连,却依旧是孤零零的。

  “我是不是认得你?”索尔问。

  洛基轻声答道:“你这么问,就是不认得。”

  雾起,青衣隐去。

 

 

五  借火

 

  梧桐山向东八百里,为火炉山,山顶有城名尼达维,即神火之意。

  金凤凰借西风疾行,天明至尼达维。太阳东升,万物烁金。凤凰降于城中梧桐树,四顾,空无一人。

  索尔化出人形,过空街,入一院落,连喊数声“艾崔”。

  一蓬头巨人现身,铁手,问:“索尔?”

  “艾崔!”索尔应道,“为何空城?”

  “鸑鷟至此,得神兵,屠城。我族是阿萨的附庸,遇难,金甲军何在?”

  索尔答:“阿萨岛已沉,我父王母后已成灰烬。”

  凤凰一族,不生二心,得伴侣,同生共死。

  艾崔叹息道:“你来迟了,无人可救。”

  “我来寻一神兵,击杀鸑鷟。”

  艾崔:“神炉已毁,借不到天火,铸不成神兵,我也无能为力。”

  索尔举头望日。日在云中,光线根根可辨,一匹金纱似的铺在蓝天上。他说:“你开炉,我去借火。”

  艾崔惊道:“你疯了?天火为劫火,烧毁万物。你纵然是凤凰,恐怕也撑不了一时半刻。”

  “别无他法。”索尔顿住,问:“我是否曾有个弟弟?”

  “是,怎么?”

  “我不记得他了。”

  艾崔:“听说是死了,约莫五百年前你渡劫那时候。”

  “叫什么名字?”

  艾崔想了想,道:“洛基。捡来的,不是你亲弟弟。一直骗他说他是青鸾鸟,不知怎么露了蛇形,闹了好一阵,连这边都鸡犬不宁。后来你渡劫失败,我们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大概死了,他要是活着,必回来找你。”

  索尔许久不说话。

  艾崔安慰道:“你是凤凰,每五百年重活一次,你忘的人几座城装不下。忘了就忘了,不忘怎么成神?勘破浮生虚妄,可渡尘世之劫。”

  索尔点头,说:“你做好准备,我去去就回。”

  金凤凰冲天而起。

  他向高处飞,如一支金箭,射穿层云,拖着一条云絮的长尾。尼达维城逐渐缩为一个点,火炉山缩为一颗石子,八百里路缩为一步之遥,浮云遮住了梧桐山。西极的大海中,曾有座阿萨岛,此时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浩荡的蔚蓝色。

  他再向高处飞,群星变得硕大,柑橘似的挂在天穹上。太阳则暴涨了数十万倍,目之所及,唯有金红色的火海。凤凰之于太阳,如同蚊蝇之于森林。

  索尔一头扎入其中。

  片刻后,凤凰突出火海,直坠向火炉山。他周身已被天火点燃,金羽现熔化之象。数息间,已近地表,带来三百里滚滚的热浪,火炉山上草叶焦脆,溪水蒸腾,蜡烛油似的解了体。在坠地前一刹那,凤凰展翅骤停,金火喷出数百丈,光轮交叠,流焰环绕,其势之盛,如日化白虹降世。

  艾崔须发烫得打卷,高呼:“炉!进炉!”

  凤凰旋身投入神炉。

  陨铁流进模组。艾崔用大铁钳捞出凤凰,拖向淬火池。钳中物不知死活,一滩金闪闪的。甫一扔进池里,爆出大团蒸汽,铺天盖地,白浆一般,托在掌上似有重量。

  艾崔大喊:“索尔?还活着吗?”

  一个时辰后,白雾消散大半,池里爬上一个人来。他的铠甲卸了,肌理分明,水珠一颗颗滚下,仿佛那皮肤是金属。

  “我弟弟!我看见我弟弟了!”他喊,“在天火之中,我看见他。他黑头发,绿眼睛,我认出他了,我认得他。”

  艾崔奇道:“劫火一至,万念成灰。你竟然还记得?”

  索尔喃喃:“烧成灰都记得……神兵呢?”

  二人摸清方向,找到模组,从中取出一柄宣花斧,斧柄刻三字“破罡风”。艾崔道:“天火所铸,弑神而生。你有了它,定能击杀鸑鷟。”

  索尔说:“在那之前,我要先回一趟阿萨。”

  艾崔叮嘱:“这一番折腾,劫火迫近。你若是有好对策,需快些行动。”

  索尔道谢,穿戴整齐,腾飞而去。

 

 

六  枯木

 

  火炉山往西三千五百里,至阿萨海,海上曾有仙岛,凡人称其为“金凤之巢”。其国鼎盛时,以黄金筑城,引虹彩铺路,仙人着素衣,食露水,行于海上,一步过万重浪。

  十年前,国破,岛沉。

  凤凰环飞三匝,入海,行避水诀,周身金光不灭。鱼群围观。至海底,黑暗吐出荒城一角,琉璃瓦似老人残齿,玉阑干遍生蛤蜊,祥云纹雕窗框着一丛丛海蒿子。

  他经过彩虹桥,桥面已变得苍白。他经过演武场,金甲军曾在此处训练。他经过御花园,宫女曾在此处剪桃枝。他经过王座厅,远眺一眼那御座。他停在青鸾宫前。

  封印失效,索尔越过宫墙。院中一片焦土,中央一株枯木,形态与梧桐山那一株相同,不过这里的死了,那里的还飘着如霜如雪的梨花。树烧得炭黑,有暗金色瘢痕,这是凤凰火的特征。

  索尔立于树下,看着正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流下泪来。

  他曾有个弟弟,他把他忘了。

  他是阿萨的太子,一心成神。成了神,才能跳出轮回,从此不受涅槃之苦。凤凰虽是仙兽,但每五百年,忘亲朋,忘爱恨,火中重生。终有一日,举目无亲,不识爱恨,无家可归。因此他必须成神。

  除凡血,煅金骨,破虚妄,渡尘劫。

  这次天劫,无论渡或不渡,他都将记不起父母,记不起家乡。这世上再无人记得他的父母,再无人记得他的家乡。

  而现在不同了,他还有个兄弟。

  毁了那片竹林,洛基就可以活命。

 

    

七  斩蛇

 

  鸑鷟大喝:“蛇妖!出来受死!”

  风过竹林,似是在发笑。天将破晓,光还没有透进来,只东边褪着一层白。深林间虚影浮动。鸑鷟掀起一道火,炸开地表,竹子塌的塌,断的断,鳞根瘫在地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鸑鷟冷笑:“你该不会是还等着你那异姓的兄弟吧?蛇妖,你现在助我成神,我放你兄弟一马,若是耗到他来了,我碾死他,也不费多少力气。”

  无人应答。

  鸑鷟又道:“蛇妖啊,何必执迷不悟?凤凰就该配凤凰。你和索尔相伴一千年,他终究还是不认得你。你为他养竹,守着一座孤山,根在骨头里钻,钻五百年,什么滋味啊?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事,永远不会记得你。值得吗?你若助我,我让他永远记得你,如何?”

  笑声回荡。

  夜深处,有人轻唱:“青崖走白鹿,云中龙衔烛。扶桑叶已落,金乌入汤池。有鸟名鹓鶵,翙翙双飞去……”*

  鸑鷟怒吼,全身爆射火箭,他压不住天火了。劫数已至。

  “蛇妖!”他咆哮,“我得不到血竹米,索尔也休想得到!我一把火烧了这里,烧个干净!”

  说罢,鸑鷟肆意放出烈火,红光漫山遍野。

  大地霍然开裂!

  梧桐山西角倾塌,巨蛇昂首而出,一口吞下鸑鷟。

  这蛇头有一座城那么大,鳞甲残破不堪,但想必当年是绚烂的。当年,他的鳞甲如同冰翡翠沁了油,绿色浓得要活过来。他曾用西海涤洗风尘,曾用金箔贴满甲片,曾搬来群山作床榻,以便睡在花海之中。

  但苦难消磨了一切美丽的光晕。

  他在梧桐山下囚了五百年,鳞片业已残损,光彩尽数消逝。只余疮痍。蛇躯上随处可见大片腐烂伤口,伴有醒目的暗金色瘢痕,与那青鸾起舞铜像竟有几分相似。伤口里伸出植物的根须,龙须一般,碎土瀑下。

  巨蛇吞下鸑鷟,不消片刻,嘶鸣不已。

  一道火从内冲开蛇颈,紫凤凰飞上天幕,冷笑:“强弩之末,不能穿缟。你一千五百年修为,全拿来养竹了,此刻恐怕动一下都是极刑吧?”

  巨蛇大半身体还埋在山中,只脱出头和一段脖颈。那脖颈上长满竹子。

  万杆竹,一根茎。一整座竹林,其实是一棵植物。这一根茎在蛇骨中生长,食其肉,饮其血,竹子钻开鳞片,形成美玉般如琢如磨的竹林。

  蛇仰起头,寒声道:“别逼人太甚,你以为我不敢同归于尽?”

  鸑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蛇亮出獠牙。千万把黑色长锥凭空出现,射向鸑鷟,可远远地就被流火挡住,散作黑雾。黑雾累积为黑云,压在灰白苍穹上。下一刻,光芒万丈,洞穿重云,鸑鷟卷起半边天的大火,罩向梧桐山。

  巨蛇盘缩身躯,一座半圆形罩子护住山林。

  火撞上护罩,碎裂声,一声,一声,一连串。

  破碎瞬间,鸑鷟收回命火,身形暴涨,利爪抓向巨蛇的七寸。

  抓空了。

  那竟是个幻影。绿光闪过,巨蛇出现在另一个方位。

  鸑鷟道:“雕虫小技。”

  再抓,又抓空了。还是幻影。

  鸑鷟连抓七次,七次抓空,不由得勃然大怒,长鸣,风暴席卷山脉,数百幻影频闪。巨蛇被逼出原形,旧伤喷血,罡风刮下磨盘大的鳞片,轰隆隆砸进森林。鸑鷟趁机突进,猛地抓住蛇的七寸,提起,重重按在地上。飞沙走石。

  “还有什么小把戏?”他贴近了问。

  “这血竹米…”蛇嘶声道,双目通红,“是留给索尔的。”

  他的眼中映出晴空。

  “鸑鷟!”长空一声爆喝,炽光铺天盖地。

  如同太阳这枚鸡卵打破了,蛋清形成金红色的汪洋,白云是其上的巨岛。残夜被绞杀、碾压、驱赶殆尽,连阴影也不曾留下,世间只有光与雷电,世间只需要光与雷电,其余万物皆可死去。

  金凤凰凌空化作索尔,掷出神斧!

  破罡风,破苍穹,破光影,破一切虚妄,天火所铸,弑神而生。

  鸑鷟引颈喷出五色之火,赤者如漠北之落日,黄者如中秋之麦浪,青者如霜降之松林,紫者如宝殿上瑞气,白者如雪。五色交缠,贯射星辰。

  神斧破开火柱,势不可挡,亦不可减,力劈鸑鷟胸口。

  鸑鷟一晃,垂首看了看胸前的兵器,抬头望着悬于空中的索尔。他小小的一个人形,夺尽了太阳的风头。

  鸑鷟踉跄几步,笑道:“雏应谋首。”

  说罢,扭断了巨蛇之颈。

  索尔大惊,隔空抓起神斧,劈下鸑鷟首级。神鸟断颈中喷涌千万吨烫血,天地一场血雨。那颗头骨碌碌地滚,未及静止,就散作烟尘了。

  索尔降下来,摸着巨蛇粗糙坑洼的鳞片,它们曾那样光润。

  “洛基,你不要动。”他说道,“我来救你,我去毁掉那竹林!你不要动!”

  他一转头,烟消在这一刹,洛基站在不远处,青云杂银雪,脂玉沁锈痕。他的乌发间夹着白色,直裰还是完好的,但皮肤上出现不愈合的烧伤,暗金色,像是金箔的残片,像是繁华遗留的断章。

  “哥哥。”他轻声唤道。

 

 

八  涅槃

 

  青衣飘在霞光里。

  索尔快走几步,要拥抱他,中途停住。他的劫火快到了,恐怕要烫伤对方。

  “你站远点,别靠近。”又改口,“你不要动,我立刻毁掉竹林。先毁竹,再除根,你忍一忍,竹花要开了,刻不容缓!”

  洛基拦在他的去路上。“我的脖子断了,纵使你毁掉竹林,我也活不了。莫要白费力气。”

  索尔急道:“断颈而死,是肉身死了,魂魄可再入轮回。竹花一开,你就得魂飞魄散,那是真死,是回不了头的!”

  洛基一笑:“既然要死,不如死得利落点。”

  “屁话!这是什么屁话!”索尔又急又怒,拔腿要走,洛基厉色道:“你敢动一步,我马上让竹林开花。”

  索尔被镇在原地。“你疯了吗!来不及了!”

  洛基平静道:“我好得很,清醒得很。我今生杀了成千上万人,若是死了,鬼差阴帅一路上要杖击我,阴间的狗要咬我,我一站上孽镜台*,被镜子照一照,所有人所有魂都该知道我的心黑了,我活该堕进十八层地狱。那里面,小鬼用铁钳夹着罪人的舌头,慢慢地拔,拔掉一根,再长一根;那里面有刀子的树,刀子的山,人像腊肉似的吊成串;还有烹山煮海的油锅,底下的柴永远烧不尽,人赤条条在油里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要送我去受这样的苦吗?”

  索尔苦劝道:“苦有熬完的一天。魂魄散了,万事休矣!”

  洛基倒笑出来,慨叹:“那不好吗?休息,解脱。你我得以解脱了。我不必受苦,你如愿成神,浮生一梦,皆大欢喜。”

  “我不要成神,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

  洛基轻蔑道:“你哪里学来的新本领,敢决定我怎么活、怎么死?”

  索尔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哥哥啊,旧的恶业赎清了,会有新的恶业,他们说今生含冤而死,来世大富大贵。然而富贵是有尽头的,生命是无穷的。”洛基看向朝阳,朝阳普照。“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我要离开。”

  索尔无奈问道:“你要去哪呢?”

  洛基答:“哪儿也不去,只是离开此处。”

  索尔的红披风爬上火苗。劫数将至。

  他靠近洛基,恳求道:“别这样做,弟弟。我立誓,我会再次找到你,无论你在天道、人道、亦或饿鬼道,无论你成了什么生灵,上到天众龙众*,下到飞禽走兽,我们都将重逢。这次我不会忘了你,我烧成灰都记得。”

  洛基仓促地笑一声,眼中的雨水仿佛听见了惊蛰之雷。缓缓说:“我们相伴了五百年,你说你烧成灰都记得。你的劫火到了,你不认得我了。可我还认得你,我不死心,于是我们又相伴了五百年,你说你烧成灰都记得。你的劫火到了,你终于还是不认得我。梧桐山上梧桐树,树顶栖金凤。凤凰携来雷火劫,劫火尽梧桐。梧桐山上梧桐树,如此…循环往复。”

  说着,泪如雨下。

  深爱之人啊。

  他哭着说:“我不愿认识你,也不肯忘了你。这世间早已没有路给我走。”

  “不是的!”索尔说,“这次劫火,我一定渡过去,也一定记得你。你信我,洛基。我现在就记起你了,我记起你儿时的样子,我记起我们爬上艾华达尔平原上的巨树,那树八千年落一次叶,八千年开一次花。我们爬到树顶,繁花落在你脸上。我记起刚建成的青鸾宫,你说不种荷花,也不养鱼,那池水映着最清澈的星星。我记起你喜欢在临水楼阁中小憩,屏风是沙岸白鹭纹的,玉女炉散出香雾。我还记起你向我走来,我的劫火烧伤了你。你为何、为何总做这等蠢事,弟弟?”

  他哽咽了,不得不停下。等顺过气来,说:“你让开,我要毁掉竹林。”

  洛基上前一步,抱住他,长舒一口气。

  劫数已至。索尔身上的火烧到他身上去,引燃青衣,熔开皮肉,留下崭新的金痕。索尔惊慌失措,推他,他抱得更紧,在耳畔喃喃:“我是你最后的凡血。”

  碧绿双眼倒影着晴空。

  “除凡血。”

  何为凡血?所爱之物,是为凡血。摒弃五色,眼界可清;摒弃五味,口欲可尽;摒弃五音,灵台可端。而后,这五色五味五音的人间,变得至清至寒至空,于是斩情根,掸尘埃,收爱恨嗔痴,向天而去,再不复还。

  “煅金骨。”

  两人相拥着跪倒,烈火升腾。索尔浑身骨节噼啪作响,疯了似的要挣开,可洛基抱得太紧。劫数已至。他的袍衫被风吹起来,仿佛一面火的旗帜。

  “破虚妄。”

  何为虚妄?

  皆为虚妄。

  泪已烧干。洛基抓住索尔的双肩,平静地说:“我是你最后的凡血,我一死,你成了神,就会忘却尘事,这些悲痛,烧成灰烬,都不曾有过。等你醒来,将只剩下这全部美好的世界。”

  诀别之时已至。

  索尔受天火煎熬,筋疲力尽,呜咽道:“我们这辈子在一起…你的心怎么这样冷啊。”

  洛基扶着他躺倒,遮住他的眼睛。笑道:“是你的心太热。我不冷,怎么救你出苦海。”说完,长叹一声,浑身开出白色的花。

  漫山竹林由青转白,忽如一场温柔的雪。

  金光普照,落花如雪。

  洛基跪坐着,面向太阳,身上的火慢慢熄灭,红的花开尽了,白花一簇簇登场。他坐在碎星般的繁花中,他逐渐化作繁花般的星尘。

  洛基回首,最后望了一眼故乡的方向,俯身,对索尔絮语道:“渡尘劫。”

  除凡血,煅金骨,破虚妄——

  渡尘劫。

 

 

《秀江城志》节选:

  ……寅时五刻,地动,龙出深山。其首庞然如城郭,目若悬天之月,须长百丈,躯遒劲,甲嶙峋,与紫凤斗法。时天现异象,墨云压顶,少顷,云破,火从天降,凤擒杀地龙。仙人西来,御风携斧,斩凤之首。天雨血,烫如热油。

  卯时,竹花开,旭日东升,山中有金凤凰冲天而去,再不复还。

 

 

 

九  渡劫

 

  索尔是新飞升的神仙,顶上了鹓yuan鶵chu神位的缺。上一位鹓鶵神,活了四十八万年,活得无趣了,一次与友人共饮时,风吹来一朵尘世的桃花、落在酒盏旁,她拈起,笑道:真好。

  说罢,自行散作烟尘。

  于是索尔成了新鹓鶵神。

  水务部来了个青蛙小仙,协助他适应环境。神仙们的规矩,不比凡人的刚正,人手一直借来借去的。去年西南大旱,水务借了四十头顒鸟*,今年就派来一只绿皮青蛙。

  鸿鹄神一直念叨,亏了,该叫他们派一窝青蛙来,为灭蚊大役出一份力。凡人拍蚊子,神仙拍蚊子精,不同的地界,一样的拍不尽。

  但索尔挺喜欢这绿皮青蛙,觉得顺眼。二人迅速混熟。蛙仙给他讲同僚们的奇闻异事,赤凤神,每日负责用扶桑枝将金乌刷得干干净净,她手劲重,汤谷边总有金乌的惨叫;鸿鹄神,司霜雪,一年中九个月游手好闲,是夏季灭蚊大役的领头人;鸑鷟神,爱编织,用云雾织成丝衣,织得多了,年末亲朋好友都能分几匹。

  索尔问:“那青鸾神呢?我上来几天,怎么从没见过他?”

  这片海岸铺满玉片,水粉黄色,每打一个水漂就开出一朵牡丹。蛙仙打出一个六响水漂,说:“青鸾神渡劫去了,还没醒呢。”

  索尔惊奇:“神仙也要渡劫?”

  蛙仙说:“皇帝还要行耕藉礼*呢,神仙几万年渡一次劫,叫那个,体察疾苦。”

  索尔道:“既然知道自己是神仙,还算什么体察疾苦。”

  蛙仙不挑玉片了,说:“天上的留在天上,凡间的自然留给凡间。梦中神游,人世投胎,记忆不带去,也不带来。梦醒之时,神魂归位,怎么不算疾苦?”

  正说着,鸿鹄神从天际飞来,道是青鸾神醒了。

 

  旷野上立着一座孤零零洒金青石影壁,云纹须弥座,雕一幅青鸾起舞图。

  索尔跟着五颜六色的同僚们,绕过影壁,后方出现一个院子,中央一棵虬曲的梨树,飘着如霜如雪的花。他感到似曾相识。

  众人穿过院子,过垂帘门,到一处湖畔,珠串叮当地响。这湖以石为底,清如镜,盛着晴空。远远地,湖心浮着一个人,黑发与青衣散在水里。

  鸿鹄喊:“洛兄!洛神仙!听说你醒了,我们来看看。”

  半晌,那人揽衣起身,池水一颗颗珍珠似的从他身上剥落。他抬起脸。

一点绿刺入索尔心底。

  青鸾神踏水走近,容貌寒净,不染纤尘。水里寻不到他的倒影,唯有一只起舞的青鸾。

  “睡得可好?”鸿鹄独自寒暄,拍着索尔,道,“洛兄,你醒得巧,正好赶上新来的鹓鶵神。”

  索尔呆呆地看着那人。

  众神问候几句,告辞了,只有他还怔在原地。

  青鸾神旋身欲走,索尔赶上一步,喊:“我是不是认得你?”

  青鸾神垂衣站于水上,侧身,说:“我入睡时,你怕是毛都没长齐,如何认得?”一笑,“你叫什么?”

  “索尔。”

  “洛基,青鸾神。”他轻声说,“现在我们认得了。”

 

  天朗气清,尘劫已渡。

 

 

 

渡劫 完

 

 

 

青鸾:青色的凤凰。

鸑鷟:紫色的凤凰。

云中龙衔烛:指烛龙。《山海经》记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

汤池:指汤谷,太阳东升前沐浴之地。

鹓鶵:yuan一声chu二声,黄色的凤凰。

翙翙:hui四声。鸟飞的声音。

孽镜台:位于秦广王殿处右首之处。台高一丈,镜大十围,可照人善恶。

天众龙众:天龙八部中的两中神道怪物。八部包括: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

顒鸟:yu二声。《山海经》:“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耕籍礼:中国古代帝王亲耕田地的礼仪制度。

 

 

头一热写了。其实我高中时一直是写古风的,不过大学后就没看过文言文了,所以有什么措辞错误麻烦老铁们指正,感谢。

最近可能都写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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