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kyrie

【锤基】黄昏时刻(1)

鬼宅AU

尝试写一写纯剧情风格


 

简介:

十五年前的夏天,索尔一家六口搬入赫尔市叹息河街1127号。夏天结束时,只有三个人活着离开了那里。

2018年万圣节,本已死亡洛基出现在他面前。

 


 第一章  死去的父亲

 

万圣节早晨索尔接到警局来电。那位警官有赫尔口音,舌头像是泡发的木耳。他说赫尔市叹息河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死者初步认定为奥丁·鲍尔森,也就是索尔的父亲。他们通知他尽快来认领遗体。

傍晚索尔回到位于金宫市的公寓,用微波炉加热速冻披萨。他有价格高昂的吧台式厨房,但只有微波炉被真正使用过。泛黄的斜阳把这间极简风格公寓切割成猫眼石。

随着“叮”的一声,索尔拨通了春韭花戒毒所的电话。

是的,春韭花。这是戒毒所能拥有的、最烂的名字。

“你好,”他说,“我想找我的弟弟霍德尔·奥丁森。我是他的委托人索尔·奥丁森。”

“请稍等。”

他盯着橱柜发呆,猜测里面是不是还有一袋巧克力豆。

“喂?”霍德尔接起电话,嗓音沙哑而陌生。

索尔站直身体,说:“我是索尔。”

“是的,我知道。”

他们大概有三个月没说过话了。

“我听说你拿到了百日徽章,恭喜。”索尔斟酌着用词和语气。霍德尔则单刀直入,问道:“是爸爸出事了吗?”

索尔有些发懵。“他们告诉你了?”

霍德尔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问:“发生了什么?”

“车祸,在赫尔市。”

接着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索尔感到有一口沉重、生锈的钟扣在自己的胸腔里,他的心脏开始拒绝跳动,害怕撞响这代表葬礼的乐器。他打破沉默:“警察通知我去认领……认领遗体,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霍德尔轻声说,“我去。”

“好的,明天见。”索尔挂掉电话,打开橱柜,却失望地发现里面并没有巧克力豆。然后他想起来那是他妈妈的习惯,为了防止孩子们长蛀牙,她在左数第三个橱柜里放巧克力豆,在索尔不够高的那些岁月里,他总是需要一把小凳子来协助自己。

他回忆起她的棺材压在肩膀上的重量。

索尔打了个哆嗦,拿出一瓶冰啤酒。冰箱上只有一个最普通的黑色圆形磁贴,纸条写着“给老爸回电话”。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们曾经都有属于自己的冰箱贴。索尔的是皮卡丘(他小时候沉迷精灵宝可梦),海拉的是海盗旗,巴德尔是小太阳,霍德尔是小月亮,父母的那一对是来自艾华达尔酒庄的赠品。索尔站在夕阳里喝啤酒,想象着洛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冰箱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十五年前的夏天,索尔一家六口搬入赫尔市叹息河街1127号。

那个夏天结束时,只有三个人活着离开了那里。

 

 

2003年6月2日

 

皮卡丘冰箱贴压着一张字条,海拉的字迹,“别忘了给我买柠檬汽水和芝士条,傻蛋”。索尔嘟哝了一句“白痴”,扯下字条。他妈妈身着白色纱裙,正在整理陶瓷瓶里的百合花束,巧妙地运用了一些紫罗兰。

“需要我带什么吗?”索尔问,背起运动背包。

“没什么,但我想海拉需要你给她带点东西。”

索尔示意手中的纸团。“信息收到。”

“别骑太远,亲爱的。”她叮嘱,“布伦女士告诉我,猎场那边有熊。”

索尔笑着回答:“放心吧,熊可追不上我。”

弗丽嘉在他身后喊:“黄昏之前回来。”

 

索尔是山地骑行爱好者。他们家还住在金宫市时,他是阿斯加德山地骑行协会金宫市分会的忠实会员,经常参与每周一次的巴芬山脉竞速活动。然而叹息河街1127号是一栋靠近保护林的老宅,最近的石斑镇在三英里开外。这里没有穿五颜六色紧身衣的骑行小队,只有孤零零的索尔·奥丁森。

他系好头盔,发现九岁的巴德尔坐在园林的那棵大橡树上,绿叶斑驳地遮住了他的身影。索尔推着车走过去。巴德尔背对着他,穿着一双白棉袜和红色运动鞋,金脑壳亮闪闪的。他正自言自语。

“嘿!”索尔喊,“如果老妈看见你爬树,你今晚就没有橡皮糖了。”

巴德尔一僵,回头俯瞰他。

索尔继续说:“我要去骑一圈,傍晚回来。需要我从镇上带什么吗?”

巴德尔没回答,左顾右盼,然后问:“你看见她去哪儿了吗?”

“谁?”

“龙夫人。”

一周前巴德尔开始谈论龙夫人。那天他们刚搬进来,第一次在那间有水晶吊灯的古老餐厅吃晚饭。弗丽嘉做了茴香小羊排,全家交口称赞,巴德尔问,我能拿一块给龙夫人尝尝吗。

经过一番问答,大家认为龙夫人是他的幻想伙伴。尽管那很奇怪——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幻想伙伴这类事太幼稚,而幻想与一位四十岁的夫人成为伙伴又太成熟。正常来讲,这位置应该属于大黄蜂或者克拉克·肯,对吧?

索尔配合地耸肩,说:“我想龙夫人可能会隐形,就像赫伯特·威尔斯的科幻小说的主人公。”

巴德尔郑重地点头。“我会问问她。”

索尔挥手:“拜拜,我走了。”

他骑车穿过花园,拐上叹息河街。柏油路穿过一片稀疏的红木林,一个小时后,索尔抵达岔路口。路标右臂上标明“猎场”,左臂是“乌尔德”,那是南面的一座小城市。他拐向右边。

现在是禁猎季节,狩猎大本营里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暗绿色的吉普,驾驶座的车门开着,大概是护林员的车。盗猎者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停在这里。他拆开能量条包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打算跟护林员打个招呼。没人回来。

许多乌鸦聚集在树梢,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食物。

索尔重新启程,计划在返程前再骑二十英里。

随着树林变成森林,光线愈加朦胧,像是黄昏。索尔单手扶车把看表。三点钟。他再一抬眼,一个人影骤然冲出,吓得他立即捏闸,几乎把自己甩过车头。

“操!”他喘着粗气大骂。

那个人站在他车前,蓬头垢面,满身血迹。

“操。”索尔又骂了一声,这次声音发抖。

“帮帮我,”那个人恳求道,“求你帮帮我。”

“站住别动!”索尔惊慌地大吼,抓起车筐里的球棒,这是他妈妈强迫他带上的。非常明智。“再靠近一步,我就给你的脑袋开瓢!”

那人摇摇晃晃地站着,像一座即将倒塌的积木城堡。他不再说话,泪痕亮晶晶的。

索尔镇静了一点,意识到对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旗杆似的。那身板连棒球都打不了,更何况当劫匪。

索尔解除“预备击球”姿势,问:“发生了什么?”

“巫术,祭祀仪式,在森林里。”少年一边流泪一边说。

理智上索尔并不相信,可没人能把谎言说得这样逼真。对方苍绿色的眼球上盖着一层血网,泪水像是网眼中漏出的珍珠。

“那是你的血吗?”他又问,飞快扫视静悄悄的森林。

少年摇头。

“是谁的?”

对方做了几次深呼吸,说:“我不知道,一个看守我的人。我要逃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索尔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已经十八岁了,他是个冷静的成年人。“好吧,冷静点。你的名字?”

“洛基。”

“我叫索尔。听着,洛基,你跟我回去,我们去镇上的警局报案……”

“不行!”他激动地打断他,“我不能去警局。”

索尔抓紧球棒。“为什么不能?”

“我、我是……”他闭上眼睛,咬牙道,“我是约顿海姆的非法移民,被移民局追赶进了林子,和家人走散了。我不能去警局。请你帮帮我。”

“我能怎么帮你?”索尔有些不知所措。巫术,鲜血,非法移民,这太夸张了,他只是想骑车而已。

洛基可怜兮兮地说:“那些人,那些举行祭祀仪式的人,他们在追我。我迷路了。如果你能把我带出森林,那就太好了。”

索尔看了看自己的车。“但这是辆山地车,没法载人。”他思考片刻,“这里离狩猎大本营不远,我们先去那里,然后我骑车回家,开车来接你。”

洛基审视了他一会儿,点头:“好的。”

二人结伴返回,一路小跑。阳光呈现出一种游离的特质,金绿色如同一群摇曳的锦鲤。索尔偷偷观察对方,洛基浑身覆盖着干涸的泥土和血迹,他的睫毛又长又密。

索尔清嗓子,问:“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基专心致志地赶路,半晌,放慢速度,小声回答:“很多人,十四五个,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而且……”

黄莺的鸣叫似乎更清晰了,一只狐狸掠过灌木丛。

“而且他们把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不是绑着,钉子在发光。那个人被钉在倒十字架上,他的血全涌至头部,脸像一颗番茄炸弹。有一个女人,她一定是头目,用火炬点燃了十字架下的柴堆。”洛基站住了,盯着柏油路面,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但是他没有燃烧,那个祭品。他尖叫,不对,嚎叫。但他没有燃烧,他开始滴水。”

他看向索尔,无助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索尔的物理化学知识全派不上用场。“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你确定……”

“我确定。”洛基斩钉截铁地说。

索尔转而寻求想象力的帮助。“也许是拍电影?”

“他们抓住了我,用暴力手段。”

好吧,不是拍电影。

他听说过林中女巫之类的谣言,可没人把这种东西当真。比如,他妈妈说猎场附近有熊,然而他连熊的一根毛都没见过。谣言。

他们走进大本营,护林员的吉普还停在原地。索尔靠近看了看,车门开着,钥匙没拔,猎枪放在副驾驶座上。他,或她,急匆匆地离开了吉普,并以为自己会很快回来。

索尔忽然心中一凉。如果洛基说的是实话,如果林中真的有一群邪教疯子的话,那这名护林员已凶多吉少了。

我可以借用这辆车,他心想,来回最多两个小时。

索尔当机立断,把山地车抬进后备箱,让洛基上车。

“这不是你的车。”洛基关上车门,指出。

“借用。”索尔解释,“我先把你送回我的家,告诉他们前因后果,再把车开回来。”

洛基紧张地说:“你不能告诉别人。你的父母一定会报警的。”

索尔叹气,意识到他说得对。老爸会第一时间掏出手机,而老妈会立即把双胞胎护在身后,像只羽毛膨起的母鸡。

洛基示意猎枪,说:“这是护林员的车吧?你可以把我送去护林员的休息站,我就说我是游客,在森林里迷路了。”

“我的天,这真是个好主意,他还可以帮你寻找你的家人。”索尔称赞道。如此一来,他能够准时到家,不用回答父母的任何问题。

五点一刻,二人抵达护林员休息站。砖石小屋周围大多是松树,它们也为夏季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索尔在门廊前大喊数声,没人作答。他试着拧动把手,门开了,欢迎垫灰扑扑的,门厅里摆着老沙发和碎屏的电视机。霉味。

“你在这儿没问题吧?”索尔问。

洛基微微举高手里的猎枪,姿势非常标准。

“友军。”索尔配合地举手做投降状,“好的,我去检查一下水箱和发电机,你最好把门窗都锁上。如果护林员黄昏时还没有回来的话,你必须报警,答应我。”他注意到对方不情愿的神色,补充道,“或者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他找出笔筒里唯一一根有水的碳素笔,却无处落笔。

洛基伸出手,索尔便把号码抄在他掌心。

 

 

2018年10月31日

 

手机响了,梦龙开始唱闪电和雷霆。

索尔一边浏览赫尔市叹息河街区近年来的新闻报道,一边滑开手机。“你好?”

没声音。

“你好?”索尔又问了一遍,这次带着微薄的怒气。他发誓,如果这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人寿保险推销员,那他一定要让对方领教一下自己骂人的高超本领。

“哇喔,十五年了,而你竟然没有换号码。”对方慢腾腾地说。

索尔顿了顿。“这里是索尔·奥丁森,你是哪位?”

轻缓的呼吸声,让人想起岩洞里的蛇。“我是洛基。”他回答,“我就在你门外。”

索尔一瞬间变成了一袋速冻牛肉。他惊愕地瞪着谷歌页面,可实际上半个字母也没看清。

洛基十五年前就死了。

“他妈的什么?”索尔看向门口,语无伦次,“他妈的……你说什么?”

“开门,索尔。”

索尔深吸气。“这是恶作剧吗?”

“我说开门。”

拍门声炸雷一般响起。冷汗滑过他的后脖颈。

“你爸爸昨天死了,”自称洛基的人说,“现在只剩下你、我还有小瞎子。”

索尔站起身,惊怒交加,问:“你怎么知道的?”

对方没答话,拍门声也停了。灯光昏黄,鸦雀无声。

索尔紧盯着那扇红木双层保险防盗门,“万无一失”,商家曾昂首挺胸地保证过。可它挡得住鬼魂吗?鬼魂真的存在吗?

“……喂?”

寂静。

索尔举着电话,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门铃监控器显示出一个人,而且——上帝啊,那的确是洛基。

那的确是早就死掉的洛基·劳菲森。

索尔快要窒息了。他的父母和姐弟都是无神论者,不过海拉曾在叛逆的青春期皈依所罗门圣殿教——由高中的社团吉他手创建——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贴满硬核摇滚风格的海报。两个月后,她把这一切扔进了不可回收垃圾箱。那就是他们全家离宗教最近的一次。

就算在2003年那个地狱般的夏天,他也没有真正见到鬼魂。

监视器的分辨率很低,洛基的五官模糊不清,但神色从容。

“我以为你死了。”索尔自言自语。

洛基微笑,说:“Trick ortreat?”

索尔心一横,打开门。他从来是个正派的人,他不怕什么恶鬼。

洛基站在门外,挂断电话。“好久不见,老兄。”他说着,跨过门槛,笔直地走向吧台,“我需要喝一杯。”

索尔呆滞地看着他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再倒第二杯,评价:“你这几年混得可真不错。写恐怖小说,是吧?流油的行业。我看过你写的《黄昏中的叹息河》,老天爷,你真的以为我死了吗?”

他长高了约八英寸,黑发及肩,穿一件细窄的深色无扣风衣,除苍白的面孔外,全身没有一点亮色。

“你没死吗?”索尔反问。

洛基拿着方口杯摊手,“所以现在有一个鬼魂在喝你的威士忌吗?等等,没错,我死了,你的威士忌穿过我虚无的肠胃,全都渗进了大理石地砖缝里。”

二人对视。

洛基大笑起来:“开玩笑。死神可抓不到我,它已经尝试了几次,而且还会继续尝试下去。那个婊子。”他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拿着杯子,在沙发里坐下,翘腿的姿势仿佛一个传统欧洲纨绔子弟,靴尖几乎踢到茶几上的微型枯山水摆件。“站着不累吗?”

索尔头脑混沌,说:“可是我看见你死了。”

“是的,你在书里写了。”他仰头背诵道,“‘当我回头时,火焰已经化作纤绳,将一万颗星星拽下天空。洛基站在阁楼的那扇小圆窗旁,向我挥手告别。紧接着,这栋百年老宅崩塌了,变作燃烧着的废墟。’”

故事就是那样结束的。

那一夜索尔坐在汽车后座上,抱着昏迷不醒的霍德尔。他父亲把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可怕的轰鸣。他回头,看到叹息河1127号已陷入火海,有人站在小圆窗后面,轻轻挥手。没有任何理由地,他知道那就是洛基,也知道那是一个告别。

洛基早就死了,他亲眼所见。

“但是那栋房子从未着火,索尔。”洛基摇晃酒杯,轻柔地说道,“而我那天也不曾进入阁楼。”

索尔急火攻心。“那不可能。我看见它着火了!我看见你在阁楼上!我看见了!”

“冷静点,老兄。”洛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本我以为那些虚假情节只是‘艺术创造’,现在看来,你对它们深信不疑。”

“那本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索尔强调。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泛起光泽,像一口蕴藏玉石的湖泊。“你在书里说你喜欢我,那也是真的吗?”

晴天霹雳。

索尔结结巴巴地发出一串无意义的音节,洛基没理睬他,转而说道:“咱们明天要一起去赫尔市认领遗体,我已经买了上午十一点的飞机票。”他放下酒杯,走向客房。

索尔叫住他:“等一下!你…我是说,你为什么来找我?在这么多年后…”

“因为我有奥丁的遗嘱。”洛基平静地回答,“我正在履行这份遗嘱,相信我,我们的重逢并非我的意愿。”

索尔加重质询语气:“你有我父亲的遗嘱?”

“是的,我想我刚刚说的是英文。其他的明天再说,做个好梦。”他停顿一下,“或者做个噩梦。我不关心。”

 

索尔睁着眼睛躺到凌晨四点半。

卧室门是锁好的,电击棍就放在枕边。他自备这种防身武器是因为曾有几名疯狂的书迷闯进他的公寓跳街舞。

就算洛基不是鬼魂,那他也是个陌生人。十五年前他神秘失踪,又在今夜神秘出现,把索尔的世界搅得一团糟。他就像一头巨大的蓝鲸,从天而降,轰然砸进索尔方寸大小的脑海里,于是巨浪冲毁了岸边的记忆的沙堡。

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晨时他短暂入睡,梦见天晴日暖,海拉牵着巴德尔走在石斑镇的彩砖街道上,一人拿一个五彩斑斓的甜筒。

他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2003年6月3日

 

海拉发誓要给他一顿毒打。

他姐姐是国家击剑运动员,高中就参加过国际比赛,轻松毒打从格陵兰岛到好望角的各国选手,索尔自认没有本事幸免于难。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学习了法国大革命,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与暴政之下。他决心反抗。

反抗失败。

从此之后,封建制退化成为奴隶制。给我带一盒芝士条,傻蛋。给我拿点零钱来,傻蛋。帮我写完这篇论文,傻蛋。哦,没什么事,就是想叫你一声,傻蛋。

海拉是个傻逼。

 

昨晚洛基没打电话来,这说明他很安全。索尔一整晚不断翻开手机盖,检查通话记录,还总是想到《十三号星期五》那部电影。短信箱里只有一条来自好友沃斯塔格的短信,问:新生活怎么样?

他回信:有点刺激。

晚餐是胡椒炒饭,巴德尔又说起龙夫人,他说她不仅会隐形,还能变成一只黑猫。看来这幻想来源于爱丽丝梦游仙境。

索尔第十八次偷偷看手机,被对面的海拉踹了一脚。她遮住嘴用口型问:女朋友?

然后他接到海拉的短信:告诉我是谁,我会忘记芝士条这码事。

他扣上手机吃莴笋。

晚饭结束,弗丽嘉陪着双胞胎看儿童节目,索尔飞速窜向自己的房间,被海拉半路截杀。三招过后,他拍地认输,老老实实地把今天的遭遇讲了一遍。乌鸦,血衣,偷渡的约顿男孩,以及林中邪教集团。

所以你看,最后他总结,我没给你买芝士条这个大错误,实在是情有可原。

海拉相信了他,理由是:连田鼠都能识破你的谎言,傻蛋。

他希望他的姐姐原地暴毙。

3号一大早,海拉把他从舒适的床褥上薅起来,向父母编了一个姐弟情深的出行理由。她靠在车库旁边的篱笆上,抛接车钥匙,说:“如果我发现你耍我,护林员小屋里并没有偷渡客……”

索尔怒气冲冲地问:“你到底去不去?”

她耸肩,发动那辆新款mini。索尔挺羡慕她,如果他们家今年顺利翻新并转手这栋老房子,那他也能有一辆自己的车。他可以开车去华纳市上大学,一路上高唱齐柏林飞船和林肯公园。

车用型薄荷香精让他鼻梁疼,索尔摇下窗户,空气十分闷热。他打开广播,调到地方电台,想听到一点天气的消息。播报员说今天会是一个晴天。海拉把广播换成一首交响乐,因为他讨厌交响乐。

突然间天变阴了。光与暗的转变如此迅速,以至于索尔怀疑自己打了个盹。乌云凭空出现,仿佛天空上有一台棉花糖制作机。他探出头向后远望,吃惊地发现黑色已经攻占了所有晴空。

海拉打开远光灯,他们像是在夜中前行。

紧接着,索尔看到一棵发光的、锋利的树,在前方骤然亮起。这棵枯树有几千个树杈,每一个树杈都以闪电的形状呈现。

他意识到那就是闪电。

惊雷吓得他弹跳了一下,海拉一脚踩下刹车,车内所有东西都向前飞去。

这雷声如此惊人,以至于他的心脏都随之碎裂了。

黑暗令人胆寒,二人气喘吁吁地对视。广播成了杂音,索尔调了好几个台,都没有用。海拉按了关闭按钮,说:“是雷暴雨。”

话音未落,暴雨瓢泼而下。

他看出她正在强装镇定,由此推测自己大约也是如此。雨刷器以最快速度运行,然而前挡风玻璃依然是一面瀑布。

“安全起见,我们应该停在这儿,”他咽唾沫,“等暴雨过去。”

海拉无声地赞同了,拉起手刹,点亮双蹦。金红色的光一闪一闪地被水幕晕开,凉意渗进皮肤。她掏出手机,骂了一声,说:“没有信号。”

说实话,索尔有一点害怕。好吧,不止一点。他想起洛基说过的邪教,这群疯子就在附近的森林里,黑暗使一切都显得近在咫尺。他说:“把车门锁上。”海拉犹豫了一下,索尔催促道:“你忘了洛基、那个偷渡男孩说过什么吗?快把车门锁上。”

一声炸雷。海拉锁上车门。

二人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安静得像两只藏在草丛里的猎物。毫无雨停的迹象。

“看那个。”海拉忽然小声说。

索尔控制住面部表情,用同等音量问:“什么?”

海拉指向前方。那里有一束光,逐渐变大。

“像是另一辆车。”

那束光变大的速度非常快,“嗖”地一声与他们擦肩而过。确实是一辆车。

“操他的神经病,”海拉骂道,“差点撞上我们。”

“也许我们也应该往回开,开慢一点。”他建议。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他们瞪着彼此。这不是雷霆,而是钢铁相撞的声音。撞车。

“怎、怎么办?”索尔慌张地问。

“我怎么知道!”海拉几乎喊起来。

“你比我大三年零八个月。”

“闭嘴。”她下命令,扭身无望地看了看。

索尔理智分析道:“我、我们可能得下车看看,我是说,就算不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我们也得去确认道路是否被这起事故堵塞。”

“或者,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直到雨停,把后面那堆破事留给警察。”她流露出明显的恐惧神色,面孔紧绷得像一面皮鼓。

索尔艰难地说:“好吧,我要下去看看,就算你不跟着。”

两辆车在后方一百米之内相撞了,也许有人需要抢救,也许汽车正在漏油。他不能坐视不理。

“你疯了吗?”海拉想拉住他,但索尔甩开她,拿起强光手电下了车,一瞬间被浇得湿透。手电只能照亮十几英尺的距离,树干是光圈里一片深灰色的剪影。他听到海拉跟了上来,就和她靠在一起。四周只有轰隆隆的雨声。他们像是两只失去了壳的蜗牛。

面具杀手杰森,举着水果刀的麦尔斯,爬出电视机的贞子。

索尔想挖出自己的脑子。

天地兀地雪亮,他的视野里一片空白。

公路上空无一物。

但刚刚他们的确看到了车灯,也听见了撞车的声音,根据声音大小判断,撞车地点不会超过一百米。如果那不是一辆车,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与他们擦肩而过?

巨大的雷声中,二人不约而同地冲回车里。开门,关门,上锁,打火,一气呵成。索尔感觉自己的胃快要痉挛了,海拉以一种狂野的力度转方向盘,一脚油门后连挂四档。

“刚、刚才,”他冷得打哆嗦,“你看到了吗?”

海拉反问:“你看到了吗?”

索尔点头。“什么都没有。”

“但你听到了撞车的声音,对吧?我们都听到了!那辆该死的车去哪儿了?”

雨点密集得听不出间隔,好像有一只巨手“哐哐”地敲击着车顶。车里开着暖气,玻璃上笼罩着一层薄雾。

他提醒道:“你开得太快了,也许会撞上鹿。”

“我可不在乎什么鹿不鹿的。”海拉嗤道,“让狗熊吃了我吧,我要坐着火箭离开刚才那个鬼地方。”

索尔诧异地看着她。在他的印象里,海拉一直代表着“无畏”。初中时他曾为了校花争风吃醋,被情敌的小帮派堵在校园后巷。田径队校花跑去隔壁击剑队喊来了海拉。那一幕索尔今生难忘——他姐姐身穿一件南方公园鸡蛋脸图案的T恤,拿着一个乒乓球拍出现在巷口,阴森森地问:听说你们在欺负我弟弟?

原来乒乓球拍是一件如此致命的武器。

“别害怕,”他安慰她,“我还在这儿呢,我不会丢下你的。”

海拉嫌弃地瞥他一眼。“我会的。”

他恨他姐姐。

说真的,他不明白海拉为什么永远针对他。她就像一只阴晴不定的猫,当妈妈抚摸她时,她会呼呼叫,当双胞胎靠近她时,她会翘起尾巴尖,当索尔路过她时,她会弹射而起,抓花他的脸。

二十分钟后,索尔打破沉默,指出:“我们早就该到了。”

“不,不可能,我没有看到路标。”海拉拒绝相信。

“一定是错过了。”

海拉翻白眼。“你会错过电视里的维密超模吗?”

通向叹息河街1127号的岔路口有一个荧光路标,它在车灯下会闪得像是穿着钻石内衣的维密超模。

“但是我们早就该到了。”

“闭嘴!难道我不知道吗?”海拉捶打方向盘,“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我不想停车。”

索尔也不想停车。这很奇怪,二十分钟前他希望这辆车不要启动,现在他希望它不要停。兔子,就像兔子。被猎狗发现之前,兔子希望永远躲在草丛里,之后,它希望永远跑下去。

“停下,海拉。”他说,“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他姐姐没理他,盯着后视镜,片刻后问:“那是什么?”

“别吓我。”

“你看。”

索尔看向后视镜。

这一刹那,一道电光照亮天地,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却无法描述它的样子。那是一面没有边际的、漆黑的墙,但那又不是墙,那是活的。它的表面布满裂谷,每一条裂谷里都放射出寒光,像是火,是无热量的火,被剥夺了权能的火,一颗被冰封的太阳。

天突然放晴。

那面黑墙化作视网膜上无意义的色块。

雨的噪音一下子消失了,白云赶走了它的黑兄弟,舒缓的夏日重新掌管这个世界。车停了。索尔踉跄着下车,环顾四周,麦田取代了橡木林,一只乌鸦站在稻草人身上啄草帽,这里离石斑镇不远了,最多一英里。他们是怎么开到这儿的?

他头晕目眩。

车的另一边,海拉叫喊道:“索尔!”

他绕过轿车,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那辆撞毁的暗绿色吉普。它侧翻在泥里,压倒一大片麦苗。

“那是护林员的车。”索尔跳下公路,跑到吉普旁边。车里面没有人。“是洛基把它开到这儿的!”他转身,激动地对海拉说道。

她指着麦田的一处缝隙,“那他一定悄悄溜走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索尔悲伤地质问那处缝隙,青麦穗无动于衷。

海拉绕车一周,说:“我更好奇他遇到了什么。”

然后索尔也发现了:吉普车撞上过什么东西。它的左前灯彻底破裂,铁皮凹陷一大块,白烟从变形的前盖下溢出。

此地没有路灯、路标或者巨型广告牌。

“他撞上了另一辆车?”这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路面只有这辆车的刹车痕迹。”海拉拍了拍后保险杠,“太奇怪了。”

 

 

2018年11月1日

 

春韭花戒毒所打电话告知索尔,霍德尔于昨晚跳窗逃逸。

他煎鸡蛋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终于把鸡蛋煎成了焦炭。油烟呛得他咳嗽起来,洛基坐在吧台高脚凳上,刚发出嘲讽的笑声,头顶的烟雾报警器尖叫着开始喷水。

二人默然对视。

最后他们在热狗车那里解决了早饭,洛基小心翼翼地不让手指碰到油渍。索尔此刻仍猜不透他的意图,但洛基肯定不是恶鬼了,恶鬼不会站在地铁口吃热狗,还把包装纸叠整齐扔进垃圾箱。

他看起来像个有洁癖的斯莱特林学院邪恶巫师,索尔闷闷不乐地心想。

“出发吧,”巫师说,“你不是还要去戒毒所接霍德尔吗?”

“他跑了。”索尔摁亮自己的保时捷,“我们直接去机场。”

洛基坐进副驾驶,追问:“跑了?他是个瞎子,他能跑到哪里去?”

这是霍德尔第六次从戒毒所逃走,每次出逃后他都会失踪一段时间,然后脏兮兮地出现在索尔家门口,脊背佝偻,牙齿打颤,期待着一顿饭、一张床,还有免费的热水与关怀。索尔感觉自己像ATM提款机。

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因为ATM提款机他妈的都是冷酷无情的,当你的银行卡余额为零时,它们才不会凭空变出圣诞节大餐。

“他不会出事。”他略带疲倦地说,“把他的机票退了吧。”

洛基拿出手机,睫毛低垂,他还穿着昨天那件长风衣,一件行李都没带。索尔意识到,即使经过了十五年和四个女友——她们分别是天文学家,法制报社编辑,游戏建模师和音乐剧演员——他还是会对洛基一见钟情。

“你想问什么?”忽然间洛基说。

“啊……所有事。比如,你什么时候会把我父亲的遗嘱给我?”

洛基收起手机,目视前方。“你父亲知道我的存在,可他不想让你们兄弟俩知道。他觉得他在保护你们,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们了。至于那份遗嘱,我会在他规定的时间和地点交给你。”

“我爸知道你活着?”索尔匪夷所思地问。

洛基嗤笑:“别摆出这幅样子,你本来就不怎么跟他联系。”

自从母亲死后,他父亲换上了严重的妄想症,声称叹息河1127号是一栋鬼宅,是鬼杀死了弗丽嘉、海拉和巴德尔。因此政府剥夺了他的抚养权。索尔不得不辍学打工,不然霍德尔就会被他的一个表姑领走。

他坚信世间没有鬼,只有活人、死人和疯子。

“那栋房子里有一只恶鬼。”洛基顿住,改口道,“那栋房子就是一只恶鬼。”

索尔笑着摇头。“上帝啊。”

“这次你会相信我的。”

“在你说了那么多谎言之后?”索尔尖刻地问。

洛基不再说话。

 

下午两点半,二人走进石斑镇警局。

索尔阐明来意。一名挺着啤酒肚警官领他们进入接待室,他把文件摊在桌面上,说:“死者奥丁·鲍尔森,10月30日下午五点左右发生车祸,案发现场位于石斑镇北一英里。死因是失血过多。由于当时该区域出现严重的雷暴雨天气,导致公路监控摄像头失灵,警方无法判断事故发生的确切时间,也不清楚车祸发生的原因。”

“等等,”索尔抬起手,“你说雷暴雨?”

警官点头,“从03年以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雷暴雨。”

索尔听见脑子里齿轮缓慢运转的咔咔声。石斑镇北一英里,雷暴雨,车祸,2003年。他认出了这件事,它曾经发生过。

“我需要看一看车祸现场。”他起身。

警官大声说:“车已经拖走了,先生,那里什么都没有。等……”

索尔大步走出警局,来到石斑镇的彩砖街道上。一切恍如昨日。在秋日捕捉到他的一瞬间,阴影像尘埃一样喧嚣而起。他看到海拉和巴德尔手牵手站在街对面,依然是十五年前的样子,穿着十五年前的衣服。

海拉对他做出口型:回家。

公交车开过去,街对面空无一人。

索尔后退几步,被洛基一把扶住。“你怎么了?”他问。

“……头晕。”索尔敷衍道。

胖警官手握车钥匙追出来,嘟嘟囔囔地发动警车。三人驶出镇子,停在一片休耕田旁边。深秋的天空寡淡而清凉,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麦田已经被收割干净,它的遗骨化作荒芜的旷野。乌鸦站在稻草人肩上。

索尔走到公路边沿,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地里升腾,缠住他的双腿。警官指着下方,说:“就是这儿。”

他转身穿过公路,踉跄了一下。

十五年前,他和海拉曾站在这个位置,共同看着青葱麦田里翻倒的暗绿色吉普。

“是你撞上了他。”他喃喃自语。

“还挺奇怪的,”警官说,“你父亲一定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但这里空空荡荡。”

海拉拍着后保险杠说:太奇怪了。

“是你撞上了他!”他大声地说。

胖警官和洛基双双迷茫地看着他。索尔上前一步,按住洛基双肩,说:“你没看出来吗?这是你撞车的地方!记得你告诉过我的事吗?你开着护林员的车前往石斑镇,遇上了雷暴雨,然后撞上了另一辆车。这就是车祸发生的地方!

洛基皱眉思考,他的双眼一点点变得明亮,像两颗正在被砂纸打磨的翡翠。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问。

在一场雷暴雨中,洛基开着车与奥丁的车相撞了,只不过他们一个来自03年,一个来自18年。

“这怎么可能呢?”洛基问。

记忆中,海拉站在绿吉普旁边,身上的短T恤和牛仔裤潮乎乎的,夏风穿过青麦叶,阳光照亮她苍白且永不衰老的面孔。她说:我想回家了。



TBC


部分人物和世界设定来自美剧《鬼入侵》,没看过不会影响。

编剧情好难,脑细胞过劳死。

谁能猜对剧情我喊爸!

不想收个儿子么,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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