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kyrie

【GGAD】六月三十日

合志文。后半部分大改,加了四千字剧情,基本算是重写了。


简介:十九世纪的最后一个六月,六月的最后一天。

 

 

1899年6月30日

 

“我们数到三,就跳下去。”盖勒特说,海鸥在高空上觑着他。

阿不思没太留意他的话,他看到了那些海鸥,嘴和翅尖是黑色,其余是白色。海风吹起他的头发,空气是湿的,很冷,他尝到冰铁皮的滋味。

盖勒特问:“你听见了么?”

“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

阿不思的目光从海鸥那里移开,落在同伴身上。他觉得目光似乎是有重量的,因为那几只海鸥飞得更轻盈了,成为他视线边缘的一串白影;而盖勒特,他缩起肩膀,将双手更深地插在裤袋里。“真冷啊。”他说。

海风停止了一会儿,盖勒特脑袋顶的一绺绺竖着的金色卷发趴下去。“真冷啊,”他重复道,“现在是夏天吗?”

“是的,六月三十号。”

“那应该算是夏天吧?”

“当然,六月,七月,八月,都是夏天。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要跳下去。”

“这句我听到了,之后呢?”

“哦。”盖勒特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同时作摊手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滑稽是一种奇异的特征,它使英俊者更为英俊、丑陋者更为丑陋。“我在说幽灵号和恐怖号,你听说过吗?它们是英国的两艘皇家军舰,半个世纪前出发探索北极航线。一群海员坐着帆船,在冰面上被冻了好几年。一个老冒险家鬼魂给我讲的这回事。”

“他们最后成功了么?”

“啊,你果然一个字都没听见。是我讲得不够有趣,你可得帮帮我,阿不思,帮我提高讲话技巧,让所有人都爱听。这很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你非常有吸引力。我在看那些海鸥。”

于是他们一起看着海鸥。此刻,鸟类安静而祥和。

“他们最后成功了么,那些海员?”阿不思捡起之前的话题。

“还没成功,但总会成功的。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未被打通的伟大航道,打通之后,欧亚之间的航程将缩短7000英里。”

阿不思笑起来,风灌进他嘴里,那股铁皮的味道更浓了。“你很了解麻瓜的航海历史嘛,你是友善派?”

“我不会那么叫自己。我很欣赏他们的冒险精神——跳上一艘船,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是要开拓,去更远的地方。然后德沃夏克写出了新大陆交响曲。你不会那样想吗,阿不思?”

“写交响曲?”

“去更远的地方。”

阿不思没回答。他的妹妹昨晚做了噩梦,深夜跑到阿不思的床上来,光着脚,他问,阿丽,你的拖鞋呢。她说,掉下去了。他问掉到院子里了吗。她说,掉下去了,并开始哭泣。阿不思就抱着她,对她说没关系,掉下去了再捡上来。他想唱母亲的摇篮曲,可他不会唱,也永远没有学习的机会了。

即使在睡熟后,阿丽安娜依旧紧紧地抱住他,他不得不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指,才摸索着起床。那一定是极其可怕的噩梦。

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天空像一架纺车,晨光是其上的金线。盖勒特从一面墙后奇迹般地现身,来吧,他说,我们去海边,夏天怎么能不去海边呢。他的蓝眼睛闪着光,令阿不思觉得海洋已经近在咫尺。

所以他们到了海边,准备来一次悬崖跳水。

“我原本计划跟埃菲亚斯环游世界,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对吧。”他试着笑了笑,“现在我遇见了你。”

“我原本计划在德姆斯特朗毕业,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被开除了,我决定环游世界,现在我遇见了你。敬变化!”盖勒特懒散地向海鸥敬了个礼。

 

朝阳渐渐离开海面,灰蓝色的波浪上贴着一万片金箔。盖勒特走到悬崖边,向下看,急速上升的气流勒紧他的衬衫。他侧身招招手,阿不思走过去,海面位于二十英尺以下,金箔在岩石上撞碎,变成一团浪花。

“准备好了吗?”盖勒特问,“数到三。”

“等一下。”

“那就数到五。”

“不,先等一下。”

“你害怕了,是不是?不用害怕,我勘察过了,这里很安全。你看,风平浪静,水深也足够,没有危险的生物。”

“我们下次穿泳衣再来吧,我不想把衣服弄湿。”

“但那就是目的所在!弄湿衬衫可比弄湿泳衣有趣多了。来吧,阿不思,把这看成一场冒险。你可以一边喝下午茶一边看《海底两万里》,享受干爽舒适的环境,但那不叫冒险。你如果想要真正的冒险,就得被风浪抛来抛去。”

阳光变得强壮,盖勒特的脸上出现了阴影,这使他的五官更立体了。他的脸像一座美轮美奂的古典建筑。“你在害怕,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啊,我说。”

阿不思抓住了他的手,有些好奇他在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他并不感到害怕。凌晨时分盘踞在阿丽安娜脸上的表情,那才叫害怕。她的眼睛充满泪水,从那晶莹的表面直到眼窝深处,一道深谷形成了。他问,你梦见了什么,亲爱的。一开始她不回答,这让他想起阿不福思新养的那只羊羔,有次它吃了太多黄豆,就这样一边抽泣一边打嗝,柔软的身体缩成一团。说出来就不害怕了,他安慰她。所以她说:死亡。

那场葬礼一定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

 

两个男孩牵手站在悬崖边。阿不思不害怕,他知道害怕是什么,是他妹妹眼睛里的东西。他感到茫然,完全看不到此举的意义,跳下去,弄得浑身湿透,棉布黏着皮肤。虽然一个烘干咒能解决一切,可是盐粒会留在纤维里。

唯一的意义是,盖勒特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盖勒特兴奋地俯瞰海面,他的掌心发烫,好像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烧。“三。”

阿不思在心中挖掘激情,如同在撒哈拉沙漠里挖掘水井。在他刚入学那几年,同学们悄悄谈禁林,每当有人吹嘘自己曾趁夜潜入其中历险,另一个人便大声说,你在卫生间里和八眼蜘蛛比剑了,是吗。哄堂大笑。他一向不太理解年轻人对危险事物的迷恋心理,禁林只不过是一片森林,由不同种类的树组成,冷杉、赤松和山毛榉,只有最真诚的林业学家才会对此产生兴趣。

“二。”

但现在,他认识了盖勒特。他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知道地中海居民如何用环带骨螺染布,还知道冰岛魔法师的独门绝技北极光咒。像这样挥舞魔杖,他演示道,在磁场强的地方,夜空中会出现极光的飘带。等到这个夏天结束,咱们到北方去,我教你这个咒语。

他说出这些奇妙的、溢彩的话语,他许诺时双眼澄澈。

“一。”

阿不思跳出悬崖。空气像一面墙似的撞击在他脸上,他的心脏猛地飞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一瞬间被抽空了,而海洋以一种极其可怖的速度向他冲过来。

 

下一秒钟,二人重新出现在悬崖上。准确地说,他们离悬崖边足有一英里远。阿不思倒在草丛里,盖勒特爬起身责备地叫喊:“嘿!怎么回事!”

“我幻影移形了。”

“不,你逃跑了。临阵脱逃!”

“我觉得那不是个好主意。”

“它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相信我。”

露水渗进了他的衬衫,幸好是露水,不至于令衣服湿透。阿不思站起来,腿有些发软,心脏跳得飞快。盖勒特沮丧地抓了一把头发。二人紧握的手已经松开了,不知是何时松开的,总之那一刻发生在幻影移形之后。难道他们在急速坠落的时候,依然紧握着对方的手?

“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吧。你第一次这样冒险,是不是?”沮丧消失了,笑容重新回到盖勒特脸上,那头金发乱糟糟的,令他貌似一匹野生动物。

 

这当然不是阿不思的第一次冒险。三年级时,他揣着满口袋柠檬雪宝和蜂蜜糖,走进猪头酒吧,说:我听说这里是1612年妖精叛乱的司令部。没有回答,但所有人都在听。日光穿过污浊的玻璃,照亮一群蒙面的、阴沉的酒客。但阿不思并不害怕,因为求知欲是最强的镇定剂。

后来他带着阿不福思去过那间藏污纳垢的酒吧,他弟弟迅速入乡随俗,用格兰芬多的红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吧台边有一个戴印度纱丽的人和他们搭话。阿不福思表现得十分粗鲁,他说:天气一点都不好,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是恋童癖吧?我的同学说这里有恋童癖。那个人回答我是占卜师,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奇妙的东西。阿不福思有了兴趣,追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接下来,不出所料,对方提出付费服务。阿不思想拉走他,但他很固执,叫道:我要听他说什么。于是他们付了两杯黄油啤酒的价钱,那个占卜师打个酒嗝,指着阿不福思说,你和这里有缘分。然后他指向上空,说:你的妹妹也会来这里,住下。阿不福思就发了火,愤怒地说:你这个骗子,你才不认识我妹妹,她不可能来这里,更不可能住下。说完,他冲出猪头酒吧。

 

太阳升入稀薄的云层,变得刺眼。阿不思想起家,现在阳光照亮了他的卧室,阿丽安娜快要醒了。他昨晚把窗帘拉严了么?应该没有,他记得月光。那么,再过五分钟,她妹妹将被阳光唤醒,等着吃煎薄饼和香肠。阿不福思不会“等着”,他一心带着羊羔去后山吃草,他会急匆匆地叼着冷吐司出门。那样可不健康。

“我得回去了,”他对盖勒特说,“我答应阿丽早餐吃煎薄饼。”

“再试一次,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还得去杂货店买香肠。”

盖勒特不笑了,“那你去吧,去买香肠。反正我要试试。”

他转身向着悬崖边走去,空气在升温,冰铁皮的气味消失,那些海鸥依然在蓝灰色的天空上打转。

阿不思幻影移形。

 

香肠在煎锅里嘶嘶作响。

阿丽安娜悄无声息地从楼上下来。阿不思还记得她小时候是如何蹦下楼梯的,她抬高手臂抓住栏杆,双脚起跳,一连跳二十次,整栋房子都跟着颤抖。小袋鼠,爸爸弯折预言家日报,这样喊她。

现在她下楼来,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的拖鞋呢?”阿不思问。

她看着香肠。他再次问道:“它们在院子里吗,阿丽,它们掉下去了吗?”

“煎薄饼呢?”

“在餐桌上。你要把豆子吃光,知道吗,为了营养。你有你的煎薄饼了,记得把豆子吃光。”

她梦游似的走进餐厅,被吱呀作响的坏地板吓了一跳。阿不思把香肠放在桌面上。阿丽安娜问:“阿不福思呢?”

“你坐在这里,把饭吃完。”他说,“我去找你的拖鞋。坐在这里,明白吗?”

“阿不福思呢?”她重复道。固执是他们的传家宝。

“他去放羊了,大概吧。呆在这里。”他走出房子,在院子里找那双拖鞋。从前他们有一个繁荣的花园,粉蔷薇溢出木篱笆,铁线莲爬满拱门。如今那些铁艺的白漆已然剥落。他穿过荒草丛,抬头看看窗户的位置,二层的屋顶夹角里有一个鸟巢,就在阿丽的窗户旁边,他曾经见过喜鹊飞来飞往。阿不思好几天没见过那两只鸟儿了。

荒草里只有一些碎陶片。他回到室内,踢掉泥泞的靴子。阿丽安娜不在餐桌边,鹰嘴豆还完好无损地呆在她的盘子里。“阿丽!”他喊道,跑上楼梯,进入她的卧室,一眼就看到了拖鞋。阿不思喊着妹妹的名字,打开衣柜,只找到一股浓重的樟脑丸气息。这是捉迷藏么?她为什么不肯乖乖地吃完豆子?妈妈是怎样哄骗她吃豆子的?

他找遍了所有房间,最后在自己的房间发现了她。阿丽安娜蜷缩在书桌上,红发垂落,把她包裹住。

“哦,阿丽,”阿不思无奈地说,“你坐在我的书本上了。”

“噩梦。”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但这不是你不好好吃早饭的理由,煎薄饼没让你感觉好一点儿吗,亲爱的?”

她吐出一个词:“鸟。”

阿不思在椅子里坐下,双手握住她光裸的、冰凉的脚。“鸟什么?”

“鸟飞。”她期待地看着他,“飞,飞,飞起来。”

“是的,鸟会飞,鱼会游泳,你说得对。你看到鸟飞了么?你窗前的喜鹊,你看到它们了,对吗?”

“不,不,不!”她抓紧他的手腕,铁钳似的,拽开,“飞,飞!”

他明白了。“哦,不,人不会飞。”

她怔愣着,泪水忽然涌出眼眶。阿不思起身抱住她,安慰道:“人没法像鸟那样飞,但我们可以坐飞天扫帚。”

“飞天扫帚?”

“对。学校里还有专门的飞天扫帚课程呐,你想学吗?我来教你,你可以在院子里试一试,但你不能飞得太高,脚面不能超过草。别这么看我,草长得很高了,你还记得爸爸种的毛地黄和鼠尾草吗?它们有多高?到这里?”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草也有这么高了。你只能飞这么高,再高的话,掉下来怎么办?”

她小声说:“掉下来了。”

“好了,小袋鼠,别哭了。我去找一把飞天扫帚,咱们学一学飞行。”他哄着妹妹从书桌上下来,给她穿好拖鞋,牵着她去起居室,就像对待学龄前儿童那样。其实她早就过了入学的年龄。14岁,四年级,缺少蛋白质和学习欲,嘴里装满甜食和同级生的绯闻。

但阿丽安娜没有入学。三年前,她的猫头鹰来了,那封入学邀请函就摆在茶几上。他说不好,可能妈妈也坐在一边吧,坐在那张吱扭响的旧沙发里,看着那封信。他记得那房间是安静的,这很奇怪,因为回忆总是伴随着各种声音——蜜蜂的嗡鸣,炉火的噼啪声。但那个房间、那封信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阿不思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捡起散落一地的手稿。阿丽安娜直接坐在了《欧洲百种龙类概要》上,威尔士绿龙委屈地缩在书页边沿。这本书是盖勒特借给他的。某天上午阿不思表露出对龙类的兴趣,下午盖勒特举着书出现了,喊道:看我找到了什么!

等他把手稿重新理顺、把威尔士绿龙哄好,上午过去了一半。午饭吃什么?他根本不擅长做饭,如果成绩簿上的O可食用的话,那他一定是最年轻的五星级大厨。

他记得,在葬礼后的第一天,自己沉浸在一份有关龙筋魔杖的论文里,试图忘记追悼会上的白色花圈。但那些花总是冒出来,好似有一股晦暗的旋风在他大脑里刮,把白蔷薇的花种肆意抛洒。阿丽安娜悄悄走进房间,问他晚饭吃什么。他这才意识到已经是傍晚了,还意识到,从今以后,他成了那个给小鸡洒米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挑食?

阿不思对着手稿发呆。这是一份龙血药用效果的研究报告,盖勒特提供了一些思路和建议,最多的还是鼓励。你应该写这个,他说,你是天才,别笑,别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现在这最聪明的人正在为午饭发愁。

一架纸飞机飘进窗户,落在书稿上,自动展开,写有两行字:我跳了。给你看一样东西,快来。阿不思露出笑容。他能想象盖勒特写下语句时的样子,肩膀耸起,趴在桌上,头颅歪向一侧,金发滴下海水。

阿丽安娜的房门开着一道缝隙,阿不思停下脚步,看到她坐在窗户旁边,背对着他,细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玻璃。

 

在他离开家的一瞬间,他头顶的阴云消散了,夏日的晴空向远方铺展。阿不思敲响邻居巴希达·巴沙特的房门。门立刻打开,盖勒特出现在门后,简直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似的。他穿着一件极其宽松的麻质衬衫,只系了腹部的两颗扣子。

“快来,阿不思,看我找到了什么。”他拉着阿不思进门,夏日被抛在后面,老房子特有的阴霾笼罩而下,但盖勒特是闪耀的,像一座灯塔。他把阿不思领进房间,安置在一张塞满软垫的摇椅上,然后拿出一个瓶子。“在我姑婆的藏品里找到的。”

这是一个脏兮兮的瓶子,贴着“鹅卵石”字样的标签,却名不副实。瓶子里装着黑色的液体,阿不思逆着光看了看,发现它是深红色的。他立即猜到了。“龙血?”

“没错,而且年代久远,我说至少有二百五十年,说不定比这栋破房子还值钱。它从龙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时候,麻瓜们还生活在农业时代呢。鹅卵石,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是龙的名字。”阿不思说,“1709年巫师大会颁布禁止养龙法案,在那之前,人们可以养龙。这可能是一条乌克兰铁肚皮,它们身体滚圆,长着灰色鳞片,比较像‘鹅卵石’。”

“啊,我看你已经成了龙类学的专家。”盖勒特抓住毛巾的两端,他果然没用烘干咒,金发湿漉漉的,阳光从侧面照亮他,阴影与眩光接壤,尘埃变成了金粉。“要是那法案没通过就好了,我是说,龙确实是一种危险的生物,它们的爪子足以切开熟铁。但养龙也有好的一面,你不能指着弊端说,我们要把它杀死,因为弊端不是独立存在的。保留优点,降低损失,这才是世界进步的方式。可这些人,他们只会把好的和坏的一起消灭,他们要消灭狂犬病,就杀掉所有的狗。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把病患押送到铁匠铺,用烧红的铁棍戳他们的伤口——直到巴斯德发明狂犬病疫苗。”

阿不思耸肩。“当屠夫总比当科学家容易许多。别生气了。巴斯德来了,他打败了炭疽病和狂犬病;尼克勒梅来了,天使将《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给他,于是他振兴了炼金术。事情总会变好的。”

“你真乐观,阿不思,这是好事。这是好事。我太悲观,思考着最坏的可能性。我想,如果没人来,那怎么办?那样西哥特人就来了,中世纪就来了,我们从拥有健全下水管道系统的罗马人、变成随意往街上倾倒便盆的巴黎人。我成天担心这些事,可能因为我是德国人吧。”

“你关注麻瓜的政治局势?”

“每个人都关注,你不了解,你是英国人。在大陆,每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在研究政治局势,尤其是法国人和德国人。在70年的那场战争之后,德意志成为了德意志,原本我们是分散的、分裂的,是硫磺、硝石和木炭,现在我们聚合在一起,变成火药。均势原则被打破了,你等着,火药会爆炸,英国会插手,英吉利海峡可拦不住政治家。”

“我相信一切都好。上一次我们和法国兵戎相见的时候,三强争霸赛也没有中断。麻瓜的事情,巫师的事情,”阿不思做了个手势,“井水不犯河水,向来如此。”

这是盖勒特的大问题,太关注麻瓜的世界。他关注他们,却又和那些“友善派”不一样。阿不思见过一个友善派,一个赫奇帕奇女生,叫贝琪或者贝蒂。她在早餐时间和几个斯莱特林互相发射石化咒,因为蛇院学生拿麻瓜和鲱鱼罐头开恶意玩笑。友善派不像他们的名字那样友善。

而盖勒特不一样,他对麻瓜的关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有人说,麻瓜闻起来像鲱鱼罐头,那他会心平气和地回答:也许吧,毕竟他们不会“清理一新”咒,不过我猜只有某些沿海居民才是这种气味。

“你为何对麻瓜这么感兴趣?”阿不思问。

“没什么。我们不要谈论他们了,说说你吧,你的研究进行得如何?”

阿不思有些懊恼,“进展很慢,我停留在龙血与松节油的溶解能力对比这一阶段。而且我还没想好……”他停住,想找到更学术的表达方式。

盖勒特追问道:“没想好什么?”

他放弃了。“没想好午饭做什么。阿丽安娜昨晚做了噩梦,我得想个办法让她开心起来。她不开心的话……”他不再说下去,头转向一侧,看着发霉的桃金色墙纸。那些白花盛开在墙面上,那些葬礼花朵。“我该回去了。”

“嘿,等等,你才刚到这里啊!”

阿不思感到气恼,他不应该说做饭的事。盖勒特绝对不想和一个厨师做朋友。他究竟为什么要提起午饭?上一秒他们还在谈论大陆局势,下一秒,午饭,煎锅,生鸡蛋。

“等我完成初稿再来找你。”他起身,盖勒特也跟着起身。

“等等,你要回家吗?”

“是的,我不能把阿丽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太久。”

盖勒特上前一步,“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你的初稿。我刚刚读了一篇相关的论文,不过它完全没提到污渍溶解能力。”

“我不确定……”

“而且我会做饭。我会,真的。我在皮埃蒙特做过帮厨,Raviol,意大利肉饺。我们只需要肉、蛋、面粉和蔬菜。你在学校吃过意大利菜吗?真了不起,这些地中海人。”他说着,抓起马甲,“我不需要穿背带,是吧?”

阿不思茫然地站在原地,“你要做意大利菜?”

“我们做出一张面皮,然后把肉馅放在面皮上。这比魔药课简单多了,相信我。”盖勒特带头走出房子,滔滔不绝,“在意大利,他们经常用高汤煮饺子,但这是英国,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但英国人确实不注重食物。我敢说,此时此刻,全大不列颠范围内,只有不到一千只锅在煮高汤。咱们把高汤换成蛋汁好了,你们家有蘑菇酱吗?番茄酱也行。”

 

二人从一栋老房子进入另一栋老房子,阿不思走上楼梯,去找他的妹妹。她不在房间里。焦虑从他的皮肤深处鼓起来。他喊道:“阿丽,亲爱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声音,属于已故的母亲,她也喊着相同的词语,阿丽,亲爱的。阿不思听见她一边喊,一边经过门外的走廊。

他喜欢在学校过圣诞。

阿不思下楼,盖勒特出现在厨房门口,卷起衬衫袖子。“你到底来不来帮我?”

“我妹妹不见了。”

“她肯定在什么地方,别找了,等到咱们把午饭端上桌,她自然会出现的。”

“她是我的妹妹,而且她生病了。”

“好吧,好吧,没必要那么生气。你继续找她,我去干正事了。”他摊开手,转身进了厨房。

阿不思穿过昏暗的走廊,早餐餐具还摆在桌上,瓷器里插着一朵枯萎的月季。他进入院子。阿丽安娜站在那张破败的铁艺花门旁边,消瘦,她从不显得如此消瘦,直到她站在大自然面前。她拿着什么东西,仰望天空,荒草轻扫她的手肘。

阿不思走过去,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动静不算小,她一定听到了,却一动不动。“你在看什么?”阿不思小声问,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白云缓缓飘过尖顶。

“没有鸟。”她回答。

她指的是喜鹊。那些鸟儿曾经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偷吃羊饲料。

“我想它们飞走了。”

阿丽安娜转头看向房子,她拿着一把落叶耙,两手一上一下地握住木柄,那木柄上长着菌菇。自从父亲去往阿兹卡班监狱之后,花园一直处于被遗弃的状态,荒草扼死了蔷薇,落叶耙被落叶掩埋。

“小鸟掉下去了,所以它们飞走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阿不思也看向房子,那个鸟巢还在那儿,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是满的,挨着阿丽安娜的窗户。“你说什么,宝贝?掉下去了?什么掉下去了,小鸟?”

“都掉下去了。”

阿不思张开嘴,愣了半晌。“你看到小鸟们掉下去了?这是你昨晚害怕的原因吗?别害怕,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掉下去。这样吧,”他扶住她的肩膀,“我把小鸟埋进土里,做个十字架,你可以给它们献花,怎么样?就像我们给母亲献花一样。你看,没必要害怕,事情就是如此。”

“你办不到,没有十字架。猫吃了,猫把鸟吃了。”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小的死了,两只大的就飞走了。”

这下阿不思手足无措,他想到龙血、松节油,还想到盖勒特和他的肉饺子。人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有智力障碍的妹妹?学校没教过这门课。“别害怕。”

她看着他,那双眼睛令人不安,仿佛两枚钉子。条纹蟋蟀在草丛中鸣叫,叫声悠长而颤抖,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饿了。”

阿不思松了口气,拉着她返回房子。餐桌中央放着一盘食物,样子像是破皮的牛肉派。盖勒特端着一盆蔬菜,说:“啊,你找到她了。她比我想象的大一些,你说过她还没上学,我以为她才八九岁。”

阿丽安娜躲到阿不思身后。

“阿丽,别害怕,这是我的朋友的,盖勒特·格林德沃。”他抬起头,“她胆子小,不要吓她。”

“哈,那你可得跟我约法三章,说不准我会跳到桌面上表演林波舞。阿丽安娜,是吗?我听说你昨晚做了噩梦。我也经常做噩梦,两周前我梦见一只恶龙追着我,我不停地跑,但它的红眼睛不肯松懈。然后我想,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直面恶龙,击败了它,最终赢得了它的宝藏。在梦里你是最安全的。”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阿丽安娜紧紧地抱着落叶耙。阿不思说:“亲爱的,把它放下,你不能抱着它吃饭,你的手要留给刀叉。”

“还有汤匙。”她补充。

“对,还有汤匙。放下吧。”

“阿不福思呢?”

“他去放羊了,可能今天羊羔跑得有点远。先吃吧,阿丽,你不是饿了么?”他们洗手,坐下,阿不思替她乘好食物,那看起来不太像饺子,更像是面皮肉酱,黏糊糊的。阿不思尝了一口,诚实地说:“我怀疑你根本没去过皮埃蒙特。”

盖勒特做了个鬼脸,“这么说可不公平。我确实去过,在豪猪群餐厅做过两星期帮厨,主要的工作是剥蒜。那里的特色菜是凤尾鱼辣酱,需要大量的蒜。试试番茄酱,番茄酱一直是黑暗料理的大救星。”

阿丽安娜放下刀,从沙拉碗里叉起一快土豆。

“我在想,”盖勒特说,“咱们刚刚讨论过的事:保留优点,降低损失,进步。你听说过切割咒吗?它能令你的魔杖削铁如泥,但极难控制,在上世纪被列入高危魔咒的名单。就在刚才,我试了试——成功了。看看这碗蔬菜,是我用切割咒切的,非常完美,砧板上甚至没有切痕。”

“你在我家厨房里用了切割咒?”

“没错,而且没有一道切痕。”

“那是高危魔咒,盖勒特,你不能……”他深吸气,“万一咒语失控呢?万一你把整个房子切开了……”

“你夸大其词了,咒语不可能失控。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看看这些土豆块和芹菜片,连白金汉宫的大厨也不可能做得更好。想想看,要是我们改良这个咒语——改良它,而不是直接禁止它——使它变得安全可控,那样巫师就再也不需要菜刀了,再也不需要为切菜发愁。你在听吗,阿不思?”

他在听,而且听得专心致志。“再也不需要为切菜发愁”,在所有的话语中,这句最为清晰。他第一次切芦笋的时候,差点失去拇指,血流得到处都是。他一边痛苦地念疗伤咒语,一边回忆世上是否存在“黄油火腿芦笋咒”或者“芦笋汤咒”,家养小精灵可以用响指做菜,啪,熏火鸡,啪,圣诞布丁,巫师为什么不能用魔杖做菜呢?一挥,再一挥,模仿一下莫扎特,然后一桌感恩节大餐就出现了。

“你启发了我,盖勒特。如果我们改造一下点燃咒,把代表火的环形折叠手势变化一点儿……”

“就可以把热量直接作用于物体上。”

“那样我们就不需要烧火做饭了。”

“没错!”盖勒特兴奋地一挥拳,蓝眼睛熠熠生辉,“我们办得到,阿不思,你和我,我们会让这世界进步,让它变得更好。”

“这我不确定。”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懂魔法的构造,就像威尼斯人懂海上贸易,像俾斯麦懂铁血政策。你,我的朋友,会成为什么伟大的人。”

阿丽安娜将胡萝卜块掉在了餐桌上,阿不思敲敲魔杖,清理干净。他用了一个聪明的小技巧,使胡萝卜和沙拉酱同时转移进了垃圾箱。没人鼓掌。“我们无法预见未来。我曾经见过一个预言家,他收了钱,说我的妹妹有朝一日会离开家,住在一间小酒馆里。于是我知道我的钱打了水漂,因为阿丽不可能去那里。我还不如把钱币扔进许愿池。”

“我看你是被现实绊住了手脚。你原本计划毕业之后环游世界,那才是你想要的人生,如果不是那场葬礼……”

阿丽安娜瞪大眼睛,“葬礼。”

“好了好了,亲爱的,没有葬礼。你吓到她了。”他本意要责备盖勒特,出口的语气却很温和,“我承认你说得对,现实的确给我造成困扰,但这只是暂时性的。等阿不福思完成学业,我可以找一份自由职业,然后搬进一所好房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伟人、改变世界,这种预想有点不切实际。”

沉默持续了片刻,每个人都静静地对付盘中的、味道怪异的食物。

他说谎了。

盖勒特开口:“请原谅我,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一直这样莽撞,急着让想法成真,从而忽略了思维和现实的差距。我只需要填满自己的胃,而你需要照顾家庭。”

“没关系,我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我理解你的想法,”阿不思端正坐姿,郑重地说,“我认为,你会成为什么伟大的人,就像你说的那样。”

“当真?”

“当真。你…你就像是在闪光,你有那种引人注目的特质。”

“你是说我很英俊?”

“不,不止。你有一些……特质。”阿不思有些结巴,不敢直视对方,便把目光落在木桌的圆形纹理里。它形成一个宁静的漩涡。他见过众多闪亮的人,每一个都散发着独特的光,但盖勒特的光最强盛,他是群星中翕动的满月。他的见闻那么广,他的生命之火那么热烈,他的眼睛那么蓝。他会跳下三十英尺的海崖;还会指着弊端说,我要令它变得有益。

“谢谢你,你的肯定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我不打算隐瞒,尤其是对你,阿不思,我想让一切变得更好。不要笑我。”

“没有,怎么会呢。大事全都起源于一个小想法。而且你并非讲空话,你有能力让想法成真。你只需要学习一下演讲技巧,然后就能把思想向大众抛洒。”

“演讲技巧?像苏格拉底那样?”

“我不认识苏格拉底,但我听说过西奥多·赫茨尔。我的室友是犹太人,前年他天天在休息室里讲述他的言论。如果赫茨尔是个患有哮喘的结巴,他该如何在巴塞尔的大会上点燃犹太人的复国激情呢?”

“你启发了我。没错,演讲技巧!我的目标不是说服我的同类,而是说服我的对手。你是我的同类,我吐出一颗珍珠,你就知道我嘴里藏了怎样的蚌。但那些普通人,他们办不到这一点。我必须学会说服他们,煽动他们,抓住他们的心。毕竟,沉默的大象可当不了森林之王,只有老虎才行,因为老虎叫得最大声。”

阿丽安娜重复道:“老虎叫。”

阿不思彻底忘记了妹妹还在场,她一只手撑着面颊,另一只手旋转竖立的叉子。盖勒特笑着问:“你说对不对,小女士?”

她的眉毛皱起来,年轻的脸显出严肃之情,格外滑稽。“不对。”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对?”

“不对。”

“那你说是为什么?”盖勒特逗她。

阿丽安娜认真地回答:“老虎当国王,因为它吃别人。”

盖勒特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鼓掌道:“阿不思,你的妹妹和你一样聪明!”

 

突然,门口响起一声怒吼:“阿不思!”

他弟弟手提一把割草的柴刀,毛毡外衣带着羊膻味,突兀地打断了午餐谈话,某种野蛮而原始的力量在他身上疯长。“这家伙怎么在我们家里?”

“注意礼貌。盖勒特是我们的客人。”

“他不是我的客人!你明知道他为什么被德姆斯特朗开除,因为滥用黑魔法!德姆斯特朗,一个以纵容黑魔法闻名的学校,竟然把他开除了。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活泼英俊的格兰芬多击球手吗?”鸦雀无声。

“这很复杂。”阿不思说。

事实上,德姆斯特朗开除盖勒特的理由不是“滥用”黑魔法,而是“实验”黑魔法。实验和滥用有本质性区别。滥用是愚蠢的一种表现形式,比如,酗酒者滥用酒精,他们喝酒的唯一目的就是获得暂时的、无用的快乐。酒庄主也喝酒,为了区分酒的好坏,为了提高酒的品质,为了进步。

盖勒特早已解释过这件事。为了进步。

“别自欺欺人了,”他弟弟厉声说道,“这不复杂,他使用黑魔法。他用钻心咒折磨别人!他是危险分子!

阿丽安娜哭起来,尖叫:“妈妈!掉下去了!都掉下去了!粉身碎骨!”

餐桌上的瓷花瓶嘭地炸碎。在这一瞬间,恐惧摄住阿不思,像是冰块抵住蛀牙。他想拔出魔杖,向她施昏迷咒。

阿不福思丢下柴刀冲过来,抱住妹妹,不断说出安慰的话语。她不再尖叫。二人上楼去了,落叶耙支在墙边。阿不思动了动,身上窸窸窣窣地落下细小的瓷碎片。耙“哐”地倒下。

盖勒特神情镇定,挥动魔杖,花瓶完好如初。

“我很抱歉,”阿不思难堪地说,“我弟弟脾气暴躁,我们都太忙了,没有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找借口,便立即打住,“对不起,我…我送你出去。”他咽下继续道歉的欲望,今天已经足够糟糕,更多的道歉只会雪上加霜。

他们经过走廊,房子似乎更阴暗了。前门打开,阳光沉重地坠在地上,阿不思闭了闭眼,像一只不适应光明的蝙蝠。他没忍住。“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盖勒特耸肩,一条腿屈起踏着台阶。阳光原本是沉重的,但一落到他身上,重量忽地蒸发,只剩下最纯粹的金色。“别担心,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中间的孩子最难。赞誉全是老大的,宠爱全是老幺的,中间的孩子则是可有可无的。而你们的情况更极端一些,黄金做的哥哥,玻璃做的妹妹。”

阿不思想要反驳,他想说,他的父母给每个孩子的爱都是平等的,因为爱没有限度。这是谎话。

“总之,别放在心上,待会儿见。”盖勒特挥挥手,小跑着离开,一辆马车驶过,街上已没有他的身影。

阿不思返回昏沉的室内,来到妹妹的房间门前。阿不福思小声说着什么。他敲敲门,话音停止,没人发出邀请。阿不思摸了摸魔杖,推开门。两个人坐在地板上,面前摊着许多旧报纸。阿丽安娜拿着一只纸飞机。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她摆弄纸飞机,无视了他的存在。自从意外发生后,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看想看的,只听想听的。有时阿不思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迷失在浓雾弥漫的海岸上,探照灯偶尔照亮她,她喊出一些句子,可是他们的距离太遥远了,那些句子就成了碎裂的词语。

“你在折飞机吗?”他又尝试了一次。

“飞。”她说,摊开手,那架纸飞机漂浮在半空中。

阿不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握紧魔杖。阿丽安娜无法控制魔法,也许下一秒,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漂浮起来。

“好的,阿丽,非常棒。现在让它降落吧,轻轻地降落。”

阿不福思咄咄逼人地问:“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她把你也杀了吗?你和那个恐怖份子谈笑风生,却对自己的妹妹不寒而栗,是吗?”

阿不思深吸气。中间的孩子最难,他想起盖勒特说的话,你们的情况更极端一些,黄金做的哥哥,玻璃做的妹妹。父母忙着为黄金除尘,忙着把玻璃捧在掌心,阿不福思成了一份赠品,而荒野上的种子会野蛮地生长。

“盖勒特不是恐怖份子,他十六岁,只比你大一岁。不要心怀成见,你甚至都不认识他。法国人觉得我们都是一群会移动的茶包,那是真的吗?你应该先了解对方,再……”

“别教育我。难道你了解他吗?了解多少?”

阿不思举起双手,“算了,算了。”他快步走回卧室,踱几圈,嘟哝着“愚蠢的成见”和“恐怖份子”,一屁股坐在书桌前,身心俱疲。书页上的威尔士绿龙侧头打量他,喷出一股黑烟。他弯曲脊梁,趴在未完成的手稿上,脸颊贴着手腕,看着明亮的窗户。

 

他梦见自己参加了好友埃菲亚斯的环球旅行,他们在加勒比海海滩上围观喷火艺人的表演,阳光浓郁得宛如蜂蜜,每一次呼吸都是甜蜜的体验。巫师和麻瓜和谐地站在一起,鼓掌、吹哨并大笑。呼!一条火龙,表演者摇晃头颅,羽毛头饰上下翻飞,骨质长项链呵啦啦响。

呵啦啦。

阳光退潮,缩回一个方块里。阿不思挣开眼睛,一只老态龙钟的猫头鹰正用爪子击打玻璃窗。他认出来,这是巴希达的猫头鹰,黄褐色雕鸮,胸前有几块雨点形状的黑斑。正是它带来了母亲的噩耗。

阿不思克服不适感,开窗放它进来,取下盖勒特的信。这封不遵循格式的信件写道:忘了看你的论文,特别想看(全部是大写),能寄给我第一部分吗?我保证,不会有一滴油星或墨渍碰到它。给你寄了一份伊凡·迪隆斯比的龙血研究报告,虽然我认为他百分之八十的篇幅都是胡言乱语,但有几个观点还挺有趣。快回复我(下面划着双横线)。

阿不思笑着看完,把稿件的前十页装进信封,又写了一份相关的疑问清单。

寄出信件后,他热情十足地投入写作,没听见门开的声音。

“飞天扫帚。”阿丽安娜说。

“天呐,阿丽安娜。”他惊醒了,落回灰烟瘴气的现实。他划掉拼错的单词,放下笔,捻了捻指尖的墨渍。她站在他身后,抱着那柄落叶耙。她一定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这大家伙搬上楼。“什么,亲爱的?”

“飞天扫帚,飞起来。”

“哦,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扫帚,这是耙。它只是长得有点像扫帚。”

“飞天耙。”

他被逗笑了。“不行,阿丽,飞天扫帚是特制的。哪天我去集市上给你买一把真正的飞天扫帚”

“马上买,”她催促,将落叶耙交给他,迫使他双手握着木柄,“一直带着,你要一直带着。一直,一直,一直带着。”

他早已习惯妹妹的疯狂举动。上个月她每天四点起床,蹲在空闲的壁炉前,阿不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等圣诞老人爬烟囱。那是五月份。

“好的,我会一直带着。”他漫不经心地承诺,“嘿,你去找阿不福思玩吧,我有事情要忙。”

“先去买。”

“不行,我正在写一份重要的稿件……”

“先去买!”

她的蓝灰色眼睛闪着泪光,红发在耳畔打结。阿不思叹气,替她将头发理顺,挽在耳后。“好吧,阿丽安娜,我这就去。”

她破涕为笑,但阿不思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他拿着新飞天扫帚,瞬间出现在院子里。荒草茁壮生长,羽扇豆的花期已经过了,只留下空的、直立的花茎,毛地黄还开着,零星的紫红色点缀在碧绿色中。

房子耸立在他面前。它竟然有这么高,它从前有这么高吗?太阳落往房子的背面去了,天空中遗留着它的光芒,地上拓展着它的阴影。房子的阴影笼罩他,也笼罩他周围所有的土地。

他把手围在嘴边:“阿丽安娜!”

二楼窗户里闪过红发女孩的身影,不久后,她从后门跑出来,苍白的双颊久违地泛红。阿不思恍惚一瞬,仿佛回到了旧的时光,父亲的花园中花繁草盛,小妹妹向他跑来,因奔跑而喘息,因快乐而活着。

“飞天扫帚!”她说,急迫地抢过包裹,拆掉牛皮纸。

“你可不能飞得太高,知道么?”

她把扫帚交给他,“飞。”

阿不思将扫帚放在地上,“我来教你,像这样,然后说——起。”

扫帚悬浮升空,停在恰好的高度。阿丽安娜开心极了,她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笑着说:“好的,这很好。”

阿不思被她的快乐传染了,“来吧,你来试试。不用担心,我会照看你的,不会让你受伤。”

她显得游移,小声说:“起。”扫帚翻了个身。

“你得相信自己,亲爱的,不然扫帚会听出你的胆怯。你要相信自己能控制它。”

她又试了十几次,扫帚终于听从了命令。阿不思指导她骑上扫帚,慢慢地离开地面。他扶着她的手肘,陪她在草丛间练习飞行,感觉自己托着一只折翅的幼鸟。这只鸟再不可能飞向天空,但起码此刻,她享受到了一点自由的微风。

阿不思转头时看见了阿不福思,他站在后门的台阶上,双手插在脏夹克里,看着阿丽安娜,嘴角勾起。阿不思再三确认,那确实是一个笑容。

忽然他不笑了,严肃地喊道:“嘿!”

阿不思一惊,猛然发觉妹妹已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快要飞到围墙之上了。“阿丽!”他大叫,紧接着想起她是多么抗拒巨响,便克制着劝说道:“你飞得太高了,快下来,我们是怎么说好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害怕她不肯落地,将骑着扫帚直接飞走。内心深处,他又隐隐期待这预想成真。

但她落了地,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这是怎么搞的?”阿不福思走近,“大学者怎么突然决定抽出宝贵的时间、当一名不合格的飞天课老师了?”

阿不思无视他的讽刺,当一把刀被使用了太多次,它就不再锋利。“她看到小鸟掉下鸟巢摔死了,所以特别想学习飞行。”

他弟弟弯下腰,对她说:“你把我们都吓到啦,淘气鬼!万一你掉下来怎么办?当然,你飞得不高,掉下来也准没事,毫发无伤,可我会受伤的,我一定会在跑来接你的路上绊一跤,把膝盖摔破皮,你知道我是多么笨手笨脚。”

阿丽安娜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想看看,外面。”

兄弟俩抬头看了看围墙,它顶着尖尖的刺,将世界划分为“内部”与“外部”,“理想”与“现实”。

“关于外面的世界,我们是怎么说的?”阿不思问。

她紧张地揪住衣摆,阿不福思拆开她的紧张,轻轻握住那只手。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复述。

阿不福思接茬:“对!外面有坏巫师,还有巨魔,有大蜘蛛,可怕极啦!”他张牙舞爪地做鬼脸,她抿嘴笑了,“我们不去外面,就待在家里,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走吧,我们去折纸,我还有好几个绝活没交给你呐。”

但她没动,盯着阿不思,将飞天扫帚递给他。“飞。”

阿不思不确定她的意思。“你想让我飞么?”

“飞。”她坚定地吐出这个词。

 

于是他骑上扫帚飞了一圈,草叶扫过他的脚踝。阿丽安娜拍起手,高兴地喊:“好!太好了!”

他受到鼓舞,飞得更高一些,视线越过围墙,看见街道引领行人,看见树托起鸟,还看见巴希达夫人的房子,那房子里住着一个金发的少年。

在更高的地方,阿不思摆脱了阴影,阳光照亮他的脸,金黄的,温暖而舒适。

正在这时,扫帚抽动了一下。

为了省钱,他买的是二手货。

没等阿不思做出任何反应,扫帚猛地将他甩开。他掉下去。

 

阿不思坠落在地,一下子失去氧气,听不见,看不见,仿佛骤然进入了一个虚无的、没有自我的空间。

随后那些画面、声音和感知蜂拥而来,天空的蓝和杂草的绿互相纠缠,尖叫声刺破他的耳膜。阿不福思跪在他身边,想扶起他,不巧碰到了他疼痛的地方。阿不思大叫一声。他弟弟欢腾地喊:“他还活着!阿丽安娜!”

阿不思艰难地撑起身,目睹了令他极端恐惧的一幕。

一股狂风环绕着他的妹妹,那头红发像火焰一样舞动,她低着头,抬起双手,但她已经没有手了,她的双臂逐渐化为旋转的黑色碎粒。

她看向他们,开始流泪,发出惊恐的尖叫。她身畔的青草化为碎屑,铁艺圆凳扭曲变形,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忍着疼痛,阿不思迅速抽出魔杖,可弟弟按住他的手。

阿不福思起身叫喊着妹妹的名字,肩膀耸起,双臂伸长,十指颤抖。“别害怕!别害怕,阿丽安娜,别害怕……他没死,阿不思没死,他好好的,你看,他在这儿,我们都在。”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降下去,跪倒。

那狂风也慢慢地降下去,最终停息。阿丽安娜侧身倒地。

阿不福思立即跑过去。阿不思没有动,半躺着,只觉得腿脚发软。片刻后,恐惧松开它的爪,疼痛收起它的牙,他挣扎着爬起身,强迫自己走向两位亲人。

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他一直想:母亲就是这样死的。

爆发,粉碎,葬礼,白色的花朵。怪物。

 

阿不福思把妹妹抱在怀里,不怕她,爱着她,他是一个真正的格兰芬多。

“她怎么了?”他焦急地问,“她没事吧?”

她闭着双眼,红发轻柔地聚拢在哥哥的臂弯里,仿佛一捧红色欧石楠,但她的脸颊没有红色,苍白得像雪地。她看起来再正常不过,而这是最不正常的事。

阿不思在另一侧蹲下,“我想……是的。她控制住了。”

阿丽安娜苏醒了,睁开蓝灰色的双眼,起初那里面只有天空,之后阿不思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惊讶地说:“你还活着。”

她惊喜地重复道:“你还活着!”

她扑到阿不思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哭着说:“太好了,这太好了。我以为你死了,我看见你掉下去。你掉下去,在梦里。”

“梦里?”阿不思轻拍她的瘦削的脊背,顿悟道,“是我掉下去了么,阿丽?你梦见我掉下去了?不是小鸟,是我?”

妹妹在他肩膀上点头,依然哭个不停。

“你看,我没事,全身上下都没事。”他将安慰的话语来来回回说了很多遍,阿丽安娜勉强止住泪水。他们陪她回到房子里,烧了一壶茶。热茶抚慰了三个青少年的心神,阿不思率先从沙发里站起,去清理狼藉的后院。

 

等他修好魔法屏障,下午溜走了一大半。起居室里没人,三只空茶杯里装着西斜的日光。阿不思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了盖勒特的回信。

他说:你应该把这篇论文寄给尼古拉斯·勒梅。

这句话有一种令人心花怒放的魔力。阿不思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抄起羽毛笔,写道:谢谢你的夸赞,但我觉得它没有那么好。他停下笔,把这张纸揉成一团,重新写:说真的,你认为它那么好?尼古拉斯·勒梅发明了魔法石,他见过英法战争,也见过妖精革命,他会对我写的东西感兴趣吗?

当然!盖勒特用大写回复。

这两个字仿佛朝阳发出的一声呐喊,于是阴云退出了天空。这栋老房子从不曾如此明亮,光线渗进墙壁,木材停止腐烂。阿不思开始继续写他的论文,思路穿越漆黑的隧道,霍地海阔天空,新点子飞鱼般跃出海面,形成一行行字迹——连那种飞行的状态都跃然纸上。

他控制不住地想着盖勒特的建议:把这篇论文寄给尼古拉斯·勒梅。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有什么不敢的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没有回复。可万一,万一勒梅回复了。

他幻想着,思考着。他谎称自己从不幻想成为伟人,但盖勒特是对的,他永远是对的。阿不思想要什么,盖勒特一清二楚。“成为什么伟大的人”,这幻想与生俱来,因为他从小便是最聪明的那个,最优秀的那个。你是我教过的最棒的学生,老师们说这句话时,眼中常闪烁着期许的光彩。

他是最好的。

 

开门声打断他的思路。阿不福思站在门口,双手插兜,乱发纠结,维持着他那桀骜不驯的神态。

“你应该敲门。”阿不思指责道。

“我们得谈谈隔壁的那个德国佬。”

阿不思想要叹气,但这口气憋在他胸腔里。“他的名字是盖勒特。”

“自从我回来之后,阿丽安娜就没犯过病——直到他走进我们的房子!”

这指控如此荒谬,以至于阿不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理。“太好笑了。”他只能说。

“你觉得这好笑?”对方被激怒了,鼻孔翕张,好像一头预备喷火的龙,“你不会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是不愿意看!他吓到她了,你看不出来吗?”

胸腔里的那口气结为石块。“你别想把这事怪在盖勒特头上。无理取闹!我会吓到她,你会吓到她,甚至妈妈也会吓到她。”

妈妈是如何吓到她的?她做了什么,亦或是说了什么?她死时痛苦吗?她落泪了吗?她原谅自己的女儿了吗?

阿不福思勃然大怒:“所以这是阿丽安娜的错吗!”

阿不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病因可能是高空坠落,也可能是这个暴躁的傻弟弟。“我没那么说。犯错的是那几个麻瓜男孩,不……真正错的是这个制度,巫师保密制度,如果没有它,麻瓜们不会被她的魔法吓到,也就不会……”

他在说什么?阿不福思听不懂这些,这太“拉文克劳”了。

“算了,”阿不思转回身,重新拿起笔,“我不想吵架,麻烦你把门关上。”

“我在和你谈很重要的事!”

那一口气,那块岩石,卡在他的喉咙深处,与血肉摩擦,与怒意接壤,噼啪地化作一枚火石。龙就用囊素中的火石喷火。“你看不出我在忙么,阿不福思?我难道不能有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时间吗?”

阿不福思的目光掠过桌上的物品——厚如砖头的《欧洲百种龙类概要》和密密麻麻的论文草稿,二者散发着浓厚的学术气息。众所周知,一本书越厚,一篇手稿越紧凑,学术气息越浓厚。

他开口嘲讽道:“伟大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一心钻研学问,根本没时间听他弟弟讲话,因为他弟弟是个蠢货,只会说蠢话,配不上他睿智的金耳朵。他更没时间照顾他的疯妹妹。亲人是累赘,是两块大石头,没了我们,邓布利多先生早就飞上天空了。”

阿不思将羽毛笔扔在桌上,墨水飞溅,弄脏了羊皮纸。一串黑点劈开纸面,像一条裂谷。无论多么精妙的公式,只要沾上墨渍,就成了废纸。他质问:“那你呢?你整个上午都在外面放羊!听着,你不能这样冷嘲热讽,饭都是我做的!不如你今晚来做饭,你来试试切胡萝卜的无趣,阿不福思,享福的没资格指责劳动的。”

阿不福思得分似的大叫:“我说中了吧!你烦透我们了!你天天数你的那些奖状,盼着和大学者通信,好早点儿把我们甩下,早点脱出牢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阿不思忽地起身,椅子哐当倒地,兄弟二人互相瞪视,脖颈上跳着青筋,面孔因怒火而赤裸。

门环叩击声。

他们没动。

门环再次叩击。

阿不思先动了,绕过愤怒的弟弟,下楼开门。

 

盖勒特站在门口,落日照耀在他身上,便焕发了新的生机。

“我感觉到你家里有魔法波动,姑婆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她那时正在写书,就算国王的车队吹着小号经过,她也察觉不到。总之,我认为我应该过来问问,出什么事了?”

阿不思关好房门,拉着他走到篱笆旁边。盖勒特低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篱笆上矮牵牛的叶片,金色卷发垂落在脸庞。然后他抬起头,露出笑容。

“和我讲一讲吧,阿不思,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你不愿意,那咱们就站在这里。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

阿不思有许多苦可诉,但这一刻,他把它们全都忘记了。

“我们去海边吧。”他说。

盖勒特微微歪头,阳光为他的脸添上亮面与暗面,他的脸为阳光塑造形状与美感。“海边?”

阿不思抬起双手,掌心向上,盖勒特握住他们。

 

二人出现在东海岸的草原上,正是今早来过的地方。草绿得不可思议,天空则灰扑扑的,太阳向他身后坠落,苍白的星星从海中升起。

正是晚饭时间,阿不思本应该在家切胡萝卜。晚饭,早饭,午饭,再来一遍。他走向悬崖边,风一会儿迎面吹来,一会儿离他而去,一会儿好似在旋转,青草拍打着他的裤腿。

海面位于二十英尺下,泡沫形成变幻的、美丽的白色花纹。今天早晨,他和盖勒特牵手站在这里,谈论海鸥和皇家舰队。他想象着海员们的遭遇,海水与天空同时冻结,他们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

阿不思回头看了盖勒特一眼,继续俯瞰海面。盖勒特靠近,站在他身边。没人说话,只有涛声。

阿不思想要什么,盖勒特一清二楚。

有人伸出手,另一个人握住。

一场冒险,阿不思心想。

盖勒特倒数:“三,二,一。”

他们跳下去。

 

 

1997年6月30日

 

天文塔被绿光照亮时,阿不思想起一个世纪前的夏天。一个世纪,听起来很长,英法战争持续了一个世纪,中间还夹着黑色病。金雀花王朝统治了两个世纪,成了同类中最长寿的。尼古拉斯·勒梅活了六个半世纪,而且即将迎来他的六百六十七岁生日。今年阿不思没办法给他寄贺卡了。

一个世纪前,他十八岁,从没想过自己会活这么久。一战,二战,冷战,魂器,死亡圣器,英国同性恋合法化,巫师麻瓜通婚合法化,黑魔头,救世主,好时候,坏时候。

绿光将一切吞噬,时间产生微妙的褶皱,这一百年恍惚消失在折痕中,于是他的皱纹展平,双眼再次变得清澈,海风钻进他的衬衫,吹得白布鼓胀起来。每个站在海风中的人都像是一艘帆船。苍穹之下的某个地方,阿不福思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羊羔颈间的铃铛响个不停;阿丽安娜仍在熟睡,棕红色的睫毛微微颤抖,那匹棕榈叶花纹的窗帘没有拉好,阳光潜入室内,正要将她唤醒。

掉下去了,她哭着说,都掉下去了,飞,飞。

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她死了。小的死了,两个大的就飞走了。阿不思见到了尼古拉斯·勒梅,发现了龙血的十二种用途,成为了霍格沃茨的校长,创立了凤凰社,击败了黑巫师首领盖勒特·格林德沃,被魔法界公认为当代最伟大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

在这最后一瞬间,他想起1899年的夏天,那时他刚坠入爱河。他的妹妹还活着,固执地想让他学会飞行;弟弟正值青春期,是个十足的讨厌鬼。他得赶回家做早饭、午饭和晚饭,可在那之前,夏日的天空如此明亮,海洋上浮动着千亿片金箔,这片海洋连接着英国与美国,连接着旧大路与新大陆,连接着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他喜欢的男孩拉着他的手,说:我们数到三,就跳下去。

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次冒险,冒险的名字是盖勒特·格林德沃。而死亡不过是另一场冒险。

他听到盖勒特在耳边倒数。

“三。”那双蓝眼睛闪着粼光,世界在其中荡漾。

“二。”画框里的阿丽安娜向他微笑。

“一。”

他掉下去。

 

 

他破开水面,大口呼吸,这呼吸这样长、这样有力,以至于天上的苍白星星都被他吸入肺中。最后的光的潮汐摇晃着群星,永恒的海的潮汐摇晃着他的身体。

盖勒特欢呼一声,向他游过来,潮湿的金发紧贴脑袋,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如此年轻而美丽。

“我们做到了!”他大笑着,“我好开心,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阿不思也大笑并欢呼起来。他们在浪潮中互相拥抱,身上全是水,体内全是星星。盖勒特松开手臂,仍揽着他的肩,仰头望向星空。他们一起望着星空。

“多美丽啊,你看,阿不思。你看。”

 

 

 

六月三十日完




写完之后发现不太GGAD…从头到尾只拉了拉手。

写的初衷是,在一天的时间之内展现四个年轻人的性格和挣扎。

盖这么完美因为文章用的是邓的视角,又名我的暗恋对象真好看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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